
■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孟丽媛 整理
冯唐出了一本诗集,是关于一个名叫乌兰其其格的女人。
那个女人抽烟、喝酒、吹牛,会从世界各地的沙滩上捡贝壳,也会把家里吃剩的海鲜壳洗好擦干;她有把假珠宝戴出真珠宝的气势,也有舍不得扔东西的纠结;她告诉别人性价比最高的事是骂街、性价比最低的事是生仔,她确实骂过所有的街,但她自己生了三个仔。
她的蒙文名字叫乌兰其其格,翻译过来是“红色的花”。
她是冯唐的母亲,冯唐第一、唯一、最爱的女人。
她走了,冯唐说自己有一种拔牙之后补不上的痛,哭得像个娃。
Q: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A:在我印象里她一直很强势,外强内更强,这跟她的成长过程有关。我姥姥生了10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就是她和我舅舅。不确定有没有吹牛成分,她说她小时候发高烧,烧得特别厉害,都已经被扔到乱坟岗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还活着,就又把她抱回来。这些相对极端的事件,可能影响了她的性格。她一直这样强势,并不是说没有温柔或者没有女性的一面,只是她总体来讲是以自我为中心,一直要强,相对大气,把好多事情看得不像常人那么有所谓。
Q:她给你带来了什么影响?
A:这至少有三点。第一个是好强,她觉得如果不拿第一就没有意义,当然是在一定范围内的第一,她甚至为了拿第一,能冒不成比例的风险。我当时被保送了北京医科大学,就是现在的北大医学院。我兴高采烈回家,她就幽幽地问我一句,她说北大是最好的吗?我说还有协和,然后她说那为什么不考协和?她连能不能考上都没问。后来我就没要北医大的保送,考上了北京只要10个人的协和。现在想起来真是胆子太大了。其他事也是如此,就是求“第一、唯一、最”这样的。
第二个是某种笃定,包括精神上和物质上。物质上就是说有一个坚硬的核。她小时候富过,我爸小时候也富过,可是我小时候家里是赤贫,我们一家五口一直生活在一个18平米的房子里,但是好像我一直没有觉得自己穷过。老太太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弄吃的,衣服也在她极其有限的物力下穿得有点样子,家里也能布置得有点洋气等等,从物质上哪怕再匮乏,日子也能过得挺好、挺开心。其实这是一种笃定,不怕穷、不怕苦,就不会不敢去争取一些东西。
精神上的笃定可能更重要。老太太有非常强的常识,这种常识跟一般的公序良俗不一样,她自己很笃定地做自己,哪怕别人会因为她的做法嘲笑她、讽刺她、骂她,她都无所谓,就做自己。比如说她非常爱钱,总说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只是钱多少的问题。其实这种思想在中国人里不常见,至少那时候不常见。她会不掩饰地说出来,好多人哪怕心里知道钱重要也不会说,但老太太就直接说,“爱情、感情都是瞎扯,只有钱、学业、前途是永远的,甭提什么爱情”。她一直是这种完全不管不顾别人怎么说,很笃定地认定一些常识。
第三是遵从内心,把世界当成一个游乐场,自己想干吗就干吗。人活在天地间,有时候就像草木、禽兽,还是不要太委屈自己。
Q:她走后一年了,有没有梦到过她?
A:还行,梦到十来次,也不是天天梦见。梦里基本上都是在老宅,梦见她在收拾东西,梦见她在改造那个房子。老太太对器物有非常大的迷恋,在我印象里,她隔一两个月就会重新布置家具,而且不停地收拾一些东西,但东西越来越多,她好像就一直在忙碌。这个好的地方就是一直在给我新鲜感,好像世界一直在变化。但我跟她的习惯完全不同,我能不动就不动。
Q:喜欢听母亲跟你吹牛吗?
A:我还蛮喜欢的,老太太有语言天赋。其实我的文字有三个来源:一个是对中文,特别是古典中文的阅读;一部分是我对英文小说、散文诗歌的阅读;还有一部分来自街头的日常生活,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构成就是我妈,我听人说话听得最多的就是我妈。她语言非常生动,非常有意思。
Q:你觉得母亲有没有什么遗憾?
A:没有。她临走前想把一些东西留下来,想有个博物馆。我除了给她写这本诗集之外,还办了同名展览,展出了100多件相对有代表性的,我印象深一点的,我觉得她特别在意的东西。展览6月2日结束。
Q:为什么写这本诗集?
A:第一是我一直接受不了她彻底走了这个事实,想通过写诗、办展的过程让自己释怀。你问现在有没有释怀?我觉得起到一定的作用吧。老太太原来是一个200斤的固体,感觉通过诗、通过歌、通过展、通过酒,这个固体变成了一种液体或气体的存在,萦绕在周边,在脑子里,并没有完全走。但是已经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变成另外一种存在。
第二是还老妈一个愿,我一直说给老太太写个长篇小说。结果我老爸先走,我就先写了老爸主题的,老妈就一直问自己主题的长篇小说什么时候写,甚至老太太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她自己把自传都写完了,写了八个笔记本,折成电子稿大概30万字的自传。但是她走了之后这一年,我没有捞到大段的时间写小说,后来我一想,在她一周年忌日争取写一些东西,就用诗的形式相对快一点,也完成了。
第三是我一直认为文学应该起到的作用,就是能帮助读到它的人,希望读到它的人能产生一些共鸣,能够让读者的情绪有所纾解、产生共情,告诉读者在人世间并不孤独。大致是这三个目的。
Q:还会为她写一本小说吗?
A: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情感、足够的冲动,再去写一本长篇小说?说实话我没想好,我也不急,老太太这个长篇就先暂时放一放。今年想写一本刘邦和张良的故事。
Q:她是不是很希望看到你怎么写她?
A:她从来不看我写的东西,我爸也从来不看我写的东西。这本诗出了之后,我觉得有可能她还是不读,她总觉得读我写的文章不如跟我聊聊天;她也觉得跟我足够熟悉,可以不通过阅读的方式就明白我在想什么。但是她也有可能读,这是诗的好处,我写的诗都蛮短的,读起来并不难,所以这么短的诗,也可能她会拿起来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