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昭
编着编着,疫情就来了
《关羽:由凡入神的历史与想象》上市数月,才猛一哆嗦反应过来:这本书完完全全是在疫情之中诞生的作品。
第一轮译稿的提交时间,印象不深了,可见当时并未波及翻译和出版进度;付梓之时,举国上下均笼罩在阴霾之下,许多人于异乡挨过第二个无法与家人共度的春节;等媒体看到这本书,想安排专访的时候,国内的形势就很紧了——而我,写文章的前一秒刚收到译者老师穿越万里自上海发来的荐书音频。
有译者手记为证:
全书正式的翻译工作始于2018年上半年,刚开始本拟于当年年底完成,但由于各种原因,最后延宕至2020年初的疫情期间才完成初稿……
不独翻译出版的进度流程,就连书稿本身,关羽崇拜本身,关羽的形象在历史上的演变本身,都伴有瘟疫的影子,只不过无论在古籍的竖排方格中还是在古人的口耳相传中,疾病皆常与饥馑、灾荒与极端天气手拉手肩并肩。
于是就有了关羽作为武卫伦常者,助百姓祛除怪病,赶走瘟神疫鬼;
作为护法恶魔,处决蛟龙,保证盐池产盐量,以使其不会太旱无雨也不至过涝少盐;
作为雨神,为黎民降甘霖,灭蝗灾,保证风调雨顺;
作为财神,保护着山西商人,乃至全球华人的从商者;
作为文士之神,庇佑考生考取功名;
……
总之,作为一位殒身后始终被各行当广泛崇拜的、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关羽已远远超出“五虎将”,而摇身一变,成为美髯公、壮缪侯、崇宁真君、关公、关夫子、关老爷,乃至关帝,黑白两道皆来敬奉,各地唐人街都有庙拜。
尤其是在第六章,田海专辟“抵御疾病”一节,探讨在民间,关公从抵御鬼怪到抵御疾病的顺承。在古代传说中,关公有时积极介入,提供医疗救助,有时作为道德监督者,祛除疾病以扮演卫道者。
梦中忽见鬼卒数百人持兵仗来攻㔾,与之苦战不能退。无何关王至,手舞大刀将诸鬼杀戮殆尽,徐步而出,既觉,大汗而疾愈。
亦神亦魔的人物,只有他能描
值得说明的是,田海探讨的是关羽从凡人,到为上自庙堂下至街头竞相崇拜神祇的转变中,民众的想象成分占了多大比重,口口相传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这就决定了,这绝非一部枯燥之作,立论的根基完完全全是活的,是流动的、活蹦乱跳的、人们至今仍在使用的材料——口头文化。
似乎并不太难。可能挖掘脱口而出的“话语”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还原“制造关羽”过程者,并非等闲之辈。而我们的作者田海,则是荷兰的海外汉学研究重镇莱顿大学博士,先后留学于中日,又是牛津大学邵逸夫中文讲座教授、德国汉堡大学教授……凡研究中国民间与宗教文化者,很少有人绕得过他。
关于著作的基调,看看他以往著作的书名就知道了:《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天地会的仪式与神话:创造认同》……至于文风,如在探究关羽与江南梅雨的关系时,简述了“不借关羽磨刀雨,龙王休想晒龙袍”谚语的由来:
神祇的青龙偃月刀只能用天河之水,而不能用普通的水来磨。……因此,直到关羽经过一路打斗,回到刘备阵营为止,龙神持续不断地提供雨水,以使关羽的大刀在不停的战斗中保持锋利。当关羽回到刘备那里时,已经是六月十六日。所以,雨季通常在这一天结束。
学术分析的间隙不时娓娓道来这么一段民间传说,仿若午后正摇头晃脑边跟读边打瞌睡,口水都要流到桌子上了,忽听夫子说一段子,恍然抖擞,提振精神。
那封面也必得与书的气质相配。
关二爷是亦文亦武,亦神亦魔,那书封设计也得亦庄亦谐,新锐又不可过于先锋,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要保有距离感,等等,一通乱说之后,设计师回道:明白,但要大气,不能太花哨。
不,要有图,要花!最好有大红色块!!我毫不相让。
接下来是一周的沉默。她沉默了有多久,我就惴惴不安了多久。虽然心里暗暗知道她反驳得有理,我却有我的考量,绝对不要素色就是了,否则就会偏离原著田野调查+学术研究的底色,也会让读者还没看第一眼就却步N舍。
在吗?
又过了一周,灰色头像跳动。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封面来了。
也就是现在诸君看到的样子,红绿配,却一点都不俗套。太关羽了,这就是关羽书封应该有的样子。我们连连称赞。红脸长髯绿长袍,一把青龙偃月刀,这些标志性符号掩映在大大的阴刻字体中。
初稿纹丝未改。出展开文件,下印。顺遂得简直不像一本学术书该有的样子。
在这里顺遂,就会在那里坎坷
但并不全然顺遂。就像小武老师说的,一本书太顺就容易出问题,没有一本好书能逃脱这句魔咒。下印是顺畅了,但那之前历经了多少坎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从选题立项到翻译、编校,稍有差池,都可能会出问题。
题材自不必说,书号审批本就没那么快。中间略过催译稿、逐字核引文、整理参考文献的琐碎,终于在忐忑中走完了三审,下发了书号。三碗不过景阳冈,现在过了两碗大关,还有cip的最后一碗酒在前匍匐着,伺机扑身。因把不准是否会下发,多久能下发,故意没敢提前安排校对,老师那头慢慢地看,我这头焦急地等。
只有电脑记得,2020年6月,是“关羽译稿3.0”的提交时间,说明已是译者发来的第三轮书稿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某轮交稿,见文内术语使用欠妥,一时着急,便突突突突,劈头盖脸毫不客气,完全顾不得书稿翻译背后的艰辛。后又一封过去,注释格式需统调,中英文混杂当处理,不容商榷,又是好一通修改。
太不知轻重。
做过学术书,尤其是翻译类学术书的编辑都知道,海量引文的查证本就磨时间,再加上多位合译,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中途看不见之处,不知多少苦辛。
邮件过去,很快,译者之一、同时也是译稿统筹的王健老师便回信,答应再作仔细修订。并无半点怨言和愤怒。卡着春节假期寄去的清样,他也没懊恼,反而逐字确认,终于节前返稿。下印。
汗颜至极。谢谢王老师,谢谢译者们。没有批评我的毛手毛脚,我的门外汉行为,我的说话不留情面,以及,我的拖沓。——前面催稿急急如律令,后面出版顾左右而言他。不仅等了这么久,书籍出版后王老师还帮牵线与远在荷兰的田海教授沟通专访之事,录音荐书之事。没有他们,就没有这部著作在国内的顺利引进和出版。没有他们,就没有《关羽》。
愿《关羽》被更多人看见,方能不负著者和译者的多年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