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敏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厦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监事长）

　　书生，褒义词，还是贬义词？抑或中性？我觉得三者兼有，当视具体语言环境而定。民间讥讽“书呆子”，与汉宣帝所批“俗儒不达时宜”差不多意思。不过，汉宣帝之说值得一议。孔子明知现实已“礼崩乐坏”还要四处推销“礼乐之治”的理想，可谓达时宜吗？历史的真相是：大儒不达时宜，真儒不达时宜，俗儒才达时宜，越俗越达时宜，越达宜时越俗。著名作家、出版家、阅读学专家聂震宁的长篇小说《书生行》写了一群书生——中学教师及其学生，在1959~1964年那个特殊时代，有些达时宜，有些则不达时宜。

　　有如古诗所咏“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书生行》主要写秦子岩两次出行。第一次，秦子岩在北师大教育系毕业并留校，偶遇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毕业的舒甄好，一见钟情，便通过母校关系将她分配到沂山一中。因为无法将她调到北京，又无法与热恋的人儿生别离，他只好把自己调回家乡母校。第二次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舒甄好被逐乡下中学，身为教导主任的秦子岩无法挽留，又无法与爱妻生别离，只好主动申请随她下放。以世俗眼光看，此二行都不达时宜，但都为了真挚的爱，都出于万般无奈。

　　把家乡作为避难所，往往失望。秦子岩可谓衣锦还乡，仍然难免“乡恨”。林茂坤与秦子岩来自同一个山村，年长10岁，毕业于师专，曾任秦子岩的老师，理当成就一番恩师高徒的佳话。可林茂坤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让秦子岩跟其他同学一样对他敬而畏之，目光偶尔相遇也不约而同地相互回避。秦子岩收到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身为高干的韦校长都引以为荣。林茂坤却不愿相信，索要录取通知书看，看完露出“新奇、嫉妒的微笑”，将通知书“随手掷回”，奚落说：“我还以为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镶了金边，其实跟别个大学都差不多！”就这样一个妒火中烧者成为秦子岩的直接领导，秦子岩的回乡之行可能美好吗？

　　不难想象，如果能迎合林茂坤，甚至像林茂坤那样达时宜，秦子岩很可能比林茂坤更显达。实事上秦子岩也是党员，并担任支部委员，升任教导处副主任，问题是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些无法迁就的原则。秦子岩发现教师可分这样两类，一类爱学生，一类爱自己。“爱自己的教师课也讲得不错，可是他们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要在哪一方面有更加突出的表现，争取得到外界好的评价……他们并不在乎学生是不是受益”。秦子岩想做的是第一类。这类教师践行陶行知“爱满天下，乐育英才”的理想，爱学生不仅表现在教学方面，而且表现在教学之外。他与妻子只想“静心做老师”，“做一个纯粹的书生，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但如果涉及爱学生，他还是常有所争。在那场恣意扩大化的政治运动中，“他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无邪少年因为无意中唱了几句什么歌就断送了此生的求学之路”。学生宁镇扬因为家庭问题未被批准入团，秦子岩鼓励他“树立信心、保持希望”，与林茂坤争执不休。学生秦天民梦中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林茂坤定性为反动口号，秦子岩不惜利用县委书记女儿马格利暗恋他的关系，迅速掐断这桩冤案的萌芽。他说：“如果连一个毫无过错的优秀学生我们都不敢保护，还算什么人民教师！”

　　作品的第一个句子往往能成为全篇的基础。我觉得第一个句子就要抓住读者，如果第一句做不到，就争取第二句；第二句也做不到，就争取第三句；如果第三句还做不到，那么这个作品不要写了。我很喜欢《书生行》的开头：　　

　　在荒原上长时间奔跑的夜行列车，最像孤独的奔跑者。

　　在夜行列车上长时间面朝窗外暗夜的旅客，最像孤独的思想者。　

　　不仅这两句一下就抓住了我的心，紧接着还描述一个独特的意象：“狗望大水”，即狗端坐河岸望着洪水发呆。秦子岩喜欢如此独处，并让爱妻称他狗狗，似乎意味着这部小说要写一个独行与独思的故事。然而，正如圣人所谓“德不孤，必有邻”，与秦子岩“同行”的，除了爱妻，除了老校长，还有其他若干师生，小说塑造了不达时宜的书生群像。学校住房紧张，只剩一间套房留作婚房。物理老师时闻天要结婚申请套房，林茂坤说他未婚妻家庭有问题，总务处麻主任一直找借口拖着。不久，语文老师金子卿要房子结婚，麻主任爽快答应，但要求他将申请时间悄悄提前。金子卿高兴没几天，偶然获悉真相，便毅然悄悄找麻主任退房。他说：“我要是住了进去，肯定就陷于不义了！”他改而与时闻天一起在单身宿舍举办婚礼，以此保全自己人格的尊贵与洁净。爱学生的教师也不只是秦子岩夫妇，还有如“盘老师今天正为自己学生的遭遇四处求人，转过头来，老人家自己却将遭遇更大麻烦”。李贽评价晁错“可以说不善谋身，不可说不善谋国”，不妨借用此话来评价秦子岩、盘老师们：可以说不善谋身，不可说不善“谋教”。

　　小说尾声，县委书记亲临毕业晚会，当众宣布：“根据自治区党委决定，沂山县阶级斗争教育运动立刻结束，正式开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显而易见，“接下来还将发生更惨烈的变化”。作为今天的读者，众所周知紧接那时期发生的“变化”确实“更惨烈”。小说没有写秦子岩在那之后的故事，但读者不难想见。

　　《书生行》不时出现“直到两年后”之类写法，很容易让读者联想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书生行》是地道的现实主义之作，并不魔幻，但不妨聂震宁借助马尔克斯这种艺术手法，巧妙地拓展小说叙事的时空，丰富作品的内涵。有什么样的教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学生。学生胡刚文笔好，在学校图书馆征文中写出了具有《广西日报》评论员的思想水平，但与征文主题无关，未被采用。林茂坤强行介入，兴师问罪。舒甄好耐心开导，让胡刚心服口服。尽管胡刚当时选择了以林茂坤为自己的人生楷模，然而——

　　多少年后，胡刚的人生道路走得曲曲折折。他先是在十年动乱中成了学生造反组织的小司令，一度在沂山县学生红卫兵组织中呼风唤雨，后来官至县机械厂的副厂长，到了拨乱反正时期，他自然成了被审查清理的对象。心气很高的胡刚不会就此趴下，而是只身勇闯深圳特区，却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富豪。近几年他忽然回到沂山，投资了一个名为“能说会道”的抖音公司，他也成了一个抖音网红……他在大会上说：“一中九十年，在我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女老师最漂亮、最可爱、最完美，那就是我们永远怀念的舒甄好！”

　　聂震宁在这里不是刻意玩弄叙事技巧，而是深化小说主题。谁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用以说某个小群体未尝不可，而如果要扩大则未必。对于一个国家民族，对于文明，没有覆巢可言。这，就是《书生行》给我们的文化自信！

　　书生，终归是美好之称。乾隆是个性情复杂的帝王。继位之初，针对有些官员抱怨属员“书生不能胜任”“书气未除”，乾隆斥责道：　　

　　朕惟恐人不足当书生之称……若以书生为戒，朕自幼读书宫中，讲诵二十年，未尝少辍，实一书生也……至于“书气”二字，尤可宝贵。果能读书，沉浸酝酿而有书气，更集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气。人无书气，即为粗俗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

　　如果没有书生气，那才是俗儒！没有书生气，就没有“浩然之气”。如果敢嫌你的部下书生气，朕就要开除你士大夫的资格！以帝王之尊自称书生，我真替他委屈，难道书生之名比帝王之名更高贵？《书生行》写了书生的有形之行，更重要是写了新中国之初一群师生无形地“践行”书生之气——浩然之气。掩卷之际，我似乎明白了几千年中国历史上何以书生行行重行行，又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