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君 祝元志

　　技术革新始终在改变出版业的面貌。从活字印刷到激光照排，历史一再证明：技术可以替代工序，却无法替代判断；可以提升效率，却难以提升意义。当前，生成式人工智能汹涌而来，出版业再次站到价值重塑的关口。问题的关键已不在于“会不会被替代”，而在于“能不能在更高维度上确立不可替代性”。本文提出以“自动挡”与“手动挡”的辩证思维统摄技术运用，旨在为编辑主体性建构提供一条可操作的实践路径。

　　历史镜鉴：技术迭代中的主体性沉浮 

　　回望百余年出版史，技术从未以孤立变量出现，而是与社会结构、文化政策、行业制度交织互动。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引进轮转印刷机，产能倍增，张元济却提出“机器之外，尤贵有人”，并创办编译所，以学术判断力驾驭新机器；20世纪80年代末，计算机排版系统普及，曾有声音认为“铅字匠人”将被整体淘汰，但一批编辑凭借对内容的严格把控，反而在新流程中确立了“数字质检官”的核心地位。史实昭示：技术越具有替代性，主体性越需要彰显在“不可替代之处”。今天，人工智能（AI）将知识差错率压至极低，将排版时间缩至秒级，正是对编辑“再专业化”的又一次历史性邀约。

　　概念辨析：何谓“自动挡”，何谓“手动挡” 

　　“自动挡”并非泛指一切自动化工具，而是特指对出版流程中可标准化、可重复、可量化环节的技术代行；“手动挡”并非排斥技术，而是强调在价值判断、审美选择、文化导向等关键节点的编辑主导权。二者不是板块式切割，而是同一根价值链条上的连续统一：“自动挡”解决“做得快”，让编辑从低水平重复中脱身；“手动挡”确保“做得对”，让产品保有文化温度与思想深度。缺了前者，行业无法进入现代生产力体系；缺了后者，出版将沦为算法同质化的附庸。

　　现实症结：三重遮蔽影响出版价值

　　当前出版业在数字化智能化转型过程中面临三重深层困境，严重制约了行业发展质量。首要问题是工具遮蔽目的。部分出版单位过分追求装备率，将采购先进设备视为转型政绩，竞相引进大模型系统，却忽视了价值评估体系的同步升级。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导致“工具先进、标准滞后”的矛盾日益凸显，使得技术进步难以转化为真正的出版价值。其次，效率遮蔽质量的问题更加突出。在成本紧缩的压力下，“快出版”成为显性指标，AI批量生成的“快餐化”选题充斥市场。这些选题往往缺乏深度思考和文化内涵，导致出版物文化含量稀薄。这种“高周转、低沉淀”的恶性循环不仅损害了出版物的品质，也使出版业的长远发展面临严峻挑战。更为严重的是算法遮蔽伦理的困境。语料黑箱化、版权模糊化、价值取向隐匿化等问题日益突出，编辑在“技术中立”的幻觉中极易放松专业警惕。这种状况使得精神产品的公共性面临稀释风险，出版业的社会价值和文化使命受到侵蚀。这些问题的交织叠加正在深度影响出版业，甚至可能动摇出版业的主体性根基，亟须引起行业内外的高度重视。

　　理论支点：主体性重建的三重维度

　　在数字技术深刻改变出版业态的今天，出版人的主体性重建已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课题。这一重建过程需要从价值、制度和能力维度进行系统性考量和实践创新。

　　首先，在价值维度上，“以人民为中心”的出版立场必须始终如一。编辑作为出版价值的把关人，要深入理解技术革新带来的可能性，更要坚守出版的本质使命——以文化人。在具体实践中，编辑需要运用AI技术进行读者需求分析，但最终的选题策划和内容把关必须基于对人类精神需求的深刻理解。例如，在利用AI生成内容时，编辑要确保输出结果不仅符合技术标准，更要传递积极向上的价值导向，实现社会效益最大化。

　　其次，在制度维度上，编校质量是出版物的生命线，也是编辑主体性的制度保障。面对AI技术的广泛应用，必须建立“人机协同”的质量标准体系。这不仅包括技术层面的规范，更要明确责任归属原则——机器可代劳、责任不转移。例如，在智能校对系统应用中，虽然机器可以提高校对效率，但最终的审核把关必须由专业编辑负责。这种制度设计既能发挥技术优势，又能确保出版质量可控。

　　最后，在能力维度上，编辑需要构建“厚基础、宽口径”的复合知识结构。传统的“一支笔、一把剪刀”的工作方式已难以适应数字生态的要求。编辑需要在人文底蕴、技术理解、数据伦理、跨媒介叙事等方面形成新的能力矩阵。例如，编辑在运作数字出版项目时，不仅要理解内容创作的基本规律，而且要掌握数据采集、处理和分析的基本方法，同时具备跨媒介叙事的能力，能够将同一内容以多种形态呈现。

　　这三个维度相互支撑、相互促进，构成了出版人主体性重建的完整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技术是工具，人文是灵魂，制度是保障，能力是支撑。只有将这四个方面有机结合，才能在数字时代实现出版人的价值重构和专业成长。

　　实践路径：在“自动挡”与“手动挡”之间建立动态平衡 

　　第一，重构出版流程——让“技术—人文”正向互动。选题论证阶段，用AI挖掘热点、预测市场区间，但须由编辑结合国家文化战略、学术前沿、读者心智进行价值仲裁；内容生产阶段，AI负责格式、引文、基础事实核查，编辑负责观点提炼、逻辑校验、情感温度；质量评估阶段，引入“双签制”——技术报告与编辑意见书并行归档，既备查又倒逼能力提升。

　　第二，升级行业标准——将“人机协同”写进质量规范。建议相关部门编制《智能编校流程通用规范》等标准，核心精神是“算法可黑箱、标准须透明”。编辑应主动参与标准起草，将“人工终审不可撤销”“意识形态判断不得外包”等硬性要求嵌入技术接口。

　　第三，重塑教育培训——建立终身学习的共同体。建议出版单位与高等院校、科研机构共建“数智编辑研修中心”，以真实项目为载体，开设“算法伦理”“数据叙事”“跨媒介策展”等模块化课程；鼓励资深编辑与技术工程师“双向挂职”，在业务一线形成“技术翻译官”与“人文守门人”的复合角色。

　　第四，完善文化治理——构建鼓励创新又防范风险的行业生态。建议行业主管部门建立“AI出版应用白名单”制度，对语料来源、算法逻辑、数据安全进行备案审查；出版集团内部设立“技术伦理委员会”，由总编辑牵头，技术、法务、编辑代表共同组成，任何AI应用上线前必须通过伦理评估。

　　第五，改革评价体系——让“慢工出细活”也能脱颖而出。建议将“长期文化影响”纳入绩效考核，对经过严格人工打磨、具有重大学术或普及价值的出版物给予周期延长、成本补贴、职称加权等制度激励；在中国出版政府奖等国家级评审中增设“人机协同特别奖”，以标杆示范带动行业风向。

　　在技术洪流中守住精神高地 

　　技术可以一夜之间更新，文化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涵育。编辑职业之所以历经千年而不衰，正在于其始终站在技术与人文的交汇点，以人的尺度校准技术的尺度。今天，我们拥抱“自动挡”，是为了让机器多做“苦力”；我们坚守“手动挡”，是为了让文化多留“余味”。当出版业将“为人民出好书”的初心写进算法，将“以文化人”的使命嵌入流程，AI就不再是替代者，而是新时代的“新工友”。在“自动挡”与“手动挡”的协奏中，编辑必将以更加自觉的主体意识，将数智时代的出版事业推向高质量发展的新境界。

　　本文系韬奋基金会2025年度规划课题“人工智能和韬奋精神双轮驱动出版业新质生产力发展研究”（编号：TF2025141）的研究成果。

　　（作者朱琳君系中国编辑学会副秘书长；祝元志系人民教育音像数字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