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王晋健
存在主义文学的一大特点，是将某种哲学理念通过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诱惑者日记》是存在主义之父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最流行的一部小说作品，它其实是大部头《非此即彼》上卷的最后一章，集中体现了克尔凯郭尔对婚恋的思考，我在译后记中将其称为“爱情小百科全书”，众所周知，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被誉为“爱情百科全书”。
《诱惑者日记》的男主人公“诱惑者约翰尼斯”将人生三阶段中的审美阶段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似乎与伦理阶段中的两大面向（工作、婚姻）都绝缘了。他没有工作，完全“躺平”，自嘲一直在找工作的路上，只是还没找到而已——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天分，他可以靠着钻研在短时间内成为让科迪莉娅的姑妈信服不已的业余农学专家。他也有成为作家的天分，却不事发表、不谙功名，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然后孤芳自赏地锁到抽屉里。克尔凯郭尔的另一个假名“审美者A”偶然利用对方的一次忘记上锁的疏忽，窥探到这本日记的手稿，日后再将其与相关的信件合理地穿插在一起，这就是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诱惑者日记》。诱惑者约翰尼斯喜欢在哥本哈根的都市街头观看陌生女郎，这一幕神奇地在波德莱尔的诗歌《致一位交臂而过的女郎》以及李克勤的歌曲《护花使者》中复现了，只是地点切换成了巴黎和香港。
诱惑者约翰尼斯与科迪莉娅差点走进婚姻的殿堂，这个“差点”意味着他们最终遗憾地分道扬镳。
书名，是理解克尔凯郭尔著作的不起眼的、却又关键的线索。现有的一些相关的惯用汉语书名仍然不够到位，比如，按照丹麦语原意，《致死的疾病》应该译为《向死之病》，而且与后世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而生”遥相呼应，《哲学片断》（或《哲学片段》）应该译为《哲学碎屑》或带有宗教隐喻的《哲学面包屑》，《重复》应该译为《重新拿取》或者找到由两个汉字组成的、可以更精简地表达“重新拿取”之意的词语，《非此即彼》（或《或此或彼》）或许可以译为《彼此之间的抉择》，因为丹麦语原书名Enten-Eller中的短横杠“-”可以理解为两难之间的“抉择”，甚至可以大胆地译为更形象的《人生南北多歧路》（语出《儒林外史》）——下卷作者“威廉法官”苦口婆心地写了一大堆信劝导诱惑者约翰尼斯，然而后者最终在歧路之间做了怎样的抉择？克尔凯郭尔并未交代。
《诱惑者日记》是否有其他的书名选项呢？虽然从字面上看，丹麦语原书名Forførerens Dagbog可以直译为《诱惑者日记》，但是诱惑者约翰尼斯完全不同于肉体层面的唐璜，“审美者A”的评价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诱惑过更多的女孩；然而，根据他的文稿显露的东西，看来是如此。看来，他同时非常熟练地进行着另一种实践行为，那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因为他过分地精神化，以至于注定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诱惑者。”所以诱惑者约翰尼斯的“诱惑”是精神层面的。我们可以沿着“精神”的思路出发寻找新的书名选项：
第一个可能性，是将书名改为《打望者日记》。“打望”是一个很常用的重庆方言，指在街上四处观望，尤其指看街头的美女。采用这个词符合这部小说的很多细节，事实上，诱惑者约翰尼斯除了在日记中记录追求科迪莉娅的过程（他第一次见到她也是源自一次打望），还展现了好几段打望的场景，比如说在门口躲雨的女孩、在展览会上焦急地等待恋人出现的女孩、在教堂聚会时手帕透露了姓名的女孩等等（如果读者们仔细阅读，会发现这样的支线有十条左右，而诱惑者约翰尼斯写给科迪莉娅的信始于小说中段之后，大概只占百分之三十的篇幅），尤其是当镜头转移到腓特烈公园时，无数来此消遣的女孩就像是一场大型走秀。可以说，将“诱惑”换成“打望”，是一种极为传神的修订；不过，缺点在于，出了西南地区，其他地方的中国人并不熟悉“打望”这个词。
第二个可能性，是将书名改为《寻幽者日记》。“寻幽”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九雅（焚香、品茗、听雨、抚琴、酌酒、赏雪、莳花、候月、寻幽）之一，一方面可以指在山水之间寻觅让人喜出望外的美景，另一方面可以引申为在精神领域探究深奥的事理。
诱惑者约翰尼斯的活动范围不仅仅是哥本哈根这座城市内部，他还喜欢到城市以外的郊野去寻幽览胜，尽管着墨不多，读者却能从中看出他的寻幽之心，比如他对这段月夜秘境的描写，“我总是喜欢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躺在一只船上，它漂浮在我们的一个个让人舒心的内陆湖之上。我收起船帆、将船桨拉上来、将舵桨取下来，我如此长久地躺着，向上凝视天空的穹顶。当波浪用它们的胸膛摇晃那艘船时，当云朵在风的驱使下疾驰时，月亮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让自己再次出现，我在这种不安中找到了安静；波浪的起伏轻轻地摇晃着我，它们拍打那艘船发出的喧闹声是一首一成不变的摇篮曲，云朵的匆忙逃离、光影的交替变化让我陶醉，所以我醒着做起了梦。”
总之，从1984年台湾学者孟祥森的第一个汉语译本开始，已经陆续出现了十余个《诱惑者日记》汉语译本（有的以单行本出版，有的作为《非此即彼》固有的一部分出版），书名基本为《诱惑者日记》或《诱惑者的日记》，个别版本将书名定为《勾引者日记》带有了超出事实的贬义（动机可能是通过制造噱头吸引读者眼球），容易误导读者污名化假名作者诱惑者约翰尼斯甚至克尔凯郭尔本人，因此并不是成功的修改。2025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全新译本仍然按照惯例，采用了书名《诱惑者日记》而非《打望者日记》或《寻幽者日记》，以免让读者觉得陌生。不过，我觉得仍然有必要对这部经典小说可能拥有的其他理想的汉译书名作一番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