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空间：不可靠叙述者指向虚无之“畏”

　　恐惧织成茧房，使人物从现实世界中“一跃”，跌落进一只只茧。从空间意义出发，“茧”首先现形为封闭的房间。无论是速为别墅三楼的卧室，还是李问不见阳光的合租房，以及最后利用他人秘密换取的小屋，都体现“茧”的表征：少光、闭合、自洽、循环。小说《男孩们》中，作者有意简化对房间陈设的描写，将日常从它身上剥落，透过抽象之镜将之掏成中空，使其成为一种象征，为茧之围困提供现实边界。

　　茧的精神边界来自恐惧本身那不断生长的藤蔓系统。速为与李问的恐惧最初接近海德格尔所提出的“怕”之情态。“怕”指向明确的威胁者与事件，之于速为是性侵带来的伤害与凌辱，之于李问是“弑母”的罪与罚，它们编织成为茧的外壳，男孩们躲避于此，在日夜不息的回声中藏匿自身。而这“威胁”的藤条又提示更深远的根脉，母亲的控制与依附作为一切的因，成为茧中之人剪不断的脐带。

　　在茧的深处，“怕”被抛入“畏”的领域。海德格尔区分了这两种情态，“畏”从日常中跳跃而出，其威胁者乃“完全不确定的”，是“无何有之乡”，指向虚无与死亡。而在叙述迷宫中，作者有意设置迷障，安排“不可靠的叙述者”，逐步将威胁事件的真实性和明确性抽离，让真相无法确定，扑朔迷离。速为的秘密在不同版本的讲述中沦为象征虚幻的黑洞，而被李问“杀死”的母亲也在结尾处“复活”，“怕”之具体坠入“畏”之空无。茧之空间也在虚空中获得了某种只朝向自我的开阔，如速为在梦中看到父亲所在的那片海域，“有一大片海，还有风和浪，你总是一个人起起伏伏的。”

　　茧之时间：死亡之外的无尽循环

　　速为录音笔中的故事，是“记忆里的事”“偶尔想起的事”“已经忘了的事”，却绝没有“自己要做的事”；而李问也玩不下“没完没了的升级和没有固定尽头结局”的联网游戏。他们自绝于一切与未来有关的时态，就像投射了男孩们生命状态的Diablo，注定运行在过时的游戏装置中，那是写满固定代码的光盘建构的“一个停滞的帝国”，没有外来者，没有不确定性，一切都朝向不可让渡的结局，而后周而复始。

　　这种时间便是死亡之后的时间，它是非线性的，甚至是凝固的。死亡是“畏”的内因，是时间的终结，对于存活在母亲控制下的男孩们来说，当速为被侵害，李问“弑母”，他们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已经发生。“死亡”将他们置身于无可挣脱的“畏”之茧中，时间与人物一同被困，它“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更没有未来，而人物也“停止了生长”，“生”变得苍白脆弱，于是速为沉溺于游戏，李问拼命逃避，自我隔离，他们都从生命的热度里冷却，在茧中自我埋葬，并跌入无尽循环。

　　但人物却在循环中展示出或者说获得了一种打破宿命、破茧而出的力量。Diablo作为恐惧之神不断复生，速为却不停地将其击败，就像打倒藤蔓永生的恐惧，拥有了西西弗斯般悲剧性抗争感；家族遗传病作为一种诅咒式的循环，将一整个家族的男人包裹在茧中，而陈先生坚持为速为换眼，也是一种反抗死亡的手势。

　　茧中之人：在共生深处捕捉回归希望

　　母亲在李问上大学之前对于“很多事情她不觉得或者没察觉”，她的世界只有李问。母与子的世界具有强排异功能，速为母亲认为速为只需要医生而不需要老师，李问母亲拒绝亲戚的赠予，实际上都是在维护与儿子之间共同体的纯净性，正是对多数人的拒绝让少数人在茧中结为共生。而李问因母亲过度关注厌倦前行，速为在母亲庇护下缩进房中，则显示出此种母子关系的结果：当男孩们的生命独立性被掏空，可能性被阉割，则陷入共生性瘫痪。

　　作者也塑造了另外一种共生模式，即李问与速为，他们不作为母亲的化身出现，而是作为镜像，互为映照与补充，在茧中达成通感，成为陪伴。共生造就也打开孤独，救赎不在茧外，而在茧的深处。最终速为“哪里也不去”，李问回到母亲的身边，看似一切又回到最初，人们耽溺于循环。但当速为把死去或消失（也是另一种死去）的人——爸爸、爷爷、李问放在那艘不会动的木船上，李问重新拥抱轮椅上蜷成一团的母亲，光便从茧的黑暗深渊缓缓散射而出，循环被“回归”赋予意义，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提到的，“让一切回家的可能成为温暖的希望”。对于男孩们来说，茧虽已铸成，但其深处的中心岛或许也是跨过死亡遇见新生根芽的“彼处”。（张 林）

　　《男孩们》杨好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9月版/52.00元/ISBN：978753022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