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 歌
近日拿到了作家安纲最新实验长篇小说《生活》。纯白色的封面,小块彩色油墨上印着反写的“生活”二字,非常醒目。忽然就让人想起《心经》里“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句子。这小块油彩,便仿佛是一扇通往涅槃之境的“窄门”。
安纲自述他通过长期记录、还原自己的真实梦境,完成了整部作品。听上去这是件很酷的事,但真正实施起来,除了对梦境记忆的独特天赋,扎实的文字功底亦不可或缺。《生活》的叙述语言流畅、精准、内敛,具有良好的文学性。虽然小说的情节常常跳脱于现实生活,但从文法上讲,它无疑是一部逻辑清晰、表达严谨的文学作品。
《生活》文本的一大艺术性,在于其书写是建立在超越根尘,打破时空的基础之上。
根据佛家的思想,凡夫以色身中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为采样传感器,以“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为评判信息群,从脱胎之始,人们便戴上了生而为人的枷锁,却一生自信自用,以妄为真。
《生活》的书写显然是跳脱在根尘之外的:
我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提了起来,她好像是空的,我没费一点劲。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开始不断地吐,吐出很多绿色海草一样的东西……
作者不是通过科学假设、逻辑论证或者地外技术才让人物实现超时空旅行,那些只是科幻文学的常规手腕,本质上人还是人,或者说人是借助科技力量延伸了部分肉身功能的“超人”。而《生活》采用了更高级、更决绝的设定,一切虚空破碎都显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在作者安纲的创作架构中,仿佛那才是真实常态,是梦境的底层逻辑。虽然他并没有在纵向维度上继续深入,进一步探讨破碎虚空下的人性与伦理,但他就像那只指向月亮的手指一样,足以令我们眼前澈亮。相较小说形式上的文学创造,安纲追求的,更像是一种固态硬件的艺术革新。
《生活》开篇,安纲引用北回归线诗人郭靖的诗歌《分裂》作序: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我是另一个。他的脸
埋在我的下面。你看每幅单人照
都是我们的合影。
《生活》文本的另一精妙之处,在于作者始终贯穿着“双手互搏”意识,不二、失偶,统多元于一元。当然,文本中也时时隐现着佩索阿的象征主义,库布里克的超现实怪诞,以及弗洛伊德的人格解构等等元素,但《生活》中展现更多的是创作者多元意识的对立统一性。
安纲的极简白描,充满了现场感与力量感。《生活》的独立篇目,常常有断章之美,给人一种禅宗式的启发和霍然。
巴门尼德在论述“真理之道”时指出:“你不能知道什么是不存在的,那是不可能的,你也不能说出它来;因为能够被思维的和能够存在的乃是同一回事。”简言之:“你绝不能发现一个思想是没有它所要表达的存在物的。”休谟对人类的理性,也有一个形式类似的论断。他说:“理性与文明的衍化是相辅相成的,理性并没有跳出文明之外,重新设计文明的能力。”
以这两条“基本律”来度量《生活》的文本,即使是对超现实、超根尘、超时空梦境的记录,写作者依然不能够凌空蹈虚、无中生有地拼凑情节,创造逻辑。而作品艺术性恰恰在于,你永远无法逃逸理性的引力,冲入真理的虫洞,但你毅然飞了起来。
所以我们不如将自己完全托付给这位造梦人——是的,安纲就像诺兰《盗梦空间》里那个可以制造人类梦境的Ariadne一样,是一位纯粹而卓越的造梦者。
安纲的新作《生活》,就是这样一部藉由连续性记录梦境完成的优质长篇作品。不管是对梦境的原生态记录,还是在梦境基底上的文学再创作,其写作均独特鲜明,冷静清醒!他在生活的此岸与梦境的彼岸之间,巡回泅渡,亦自度度人。
我们不必怀疑、讶异或苛责挑剔,放下对阅读经验的成见,顺着安纲手指的方向,打开那个被我们折叠在华胥之国幽谧深处的世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