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奕欢

　　古语云，“十月怀胎，三年乳哺。”

　　自古以来，乳房授乳就一直象征着母亲的生养之恩，关于母职的讨论也从来与女性的乳房紧密联结。

　　在厦门大学出版社新书《塑身与塑心：近代中国都市女性乳房观念的变迁》中，我读到了近代都市中一些生育后的知识女性，她们借由笔端记录下自己关于乳房、生养的个体生命体验。她们会叙及科学哺乳的方式，会从家庭伦理的角度记述母子之爱，也会记述下母职神圣话语掩盖下授乳的辛劳与疼痛。

　　当都市母亲有机会表达自己的乳养体验时，她们大都会首先提及不分昼夜授乳的辛苦，感叹“世界上没有比做母亲的痛苦再深、牺牲再大的事了”，自打成为母亲，“一夜安稳的睡眠”就成了奢望。哪怕雇佣乳母协助，“慈母之心,终究放心不下”。摆脱孩子、家庭“一个儿逍遥远扬”的冲动也每每被母性按捺了下去。而授乳之余也无法免于家务料理之劳。

　　养育和持家的辛劳使许多女性不得不放弃兴趣爱好和社会职务，她们有的曾擅长钢琴、英语，有的曾是学校的教员，是妇女运动、革命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而这些都因为成为了母亲而变成过去式。陷于家务、育儿与个人社会价值实现的两难境地甚至可能逼得人生出自杀的念头。

　　同时，哺乳也意味着身体的疼痛。哪怕是健康的乳房，授乳难免会有婴孩吸吮的疼痛和乳房自身的胀痛。而这些哺乳相关的生理疼痛却鲜见于当时的报章。在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那些宣扬“生母亲乳”的人更关注的是如何“强国强种”，而与国家、民族、传统、科学这些神圣目的相比，母亲授乳的疼痛就显得微不足道。

　　在忍受由哺乳本身带来的劳苦疼痛之余，新母亲还将面临因育养观念分歧带来的矛盾。尽管科学的哺乳指导已经充斥各类报章，但传统哺乳方式仍在翁姑、邻里长辈之间传播，有时甚至能左右新女性的哺乳体验。

　　母亲面临的不仅包括乳养方式选择权的争战，还会如1934年《婴儿日记》中的母亲谷兰一样，遭遇不负责任的西医随意开药和各种中医“偏方”。于是这就需要她们运用自我判断能力，在长辈权威、中西医小儿养护指导差异之间“过关斩将”，做出适合自己孩子的哺育抉择。

　　而近代乳房审美观念的变化和都市消费主义的刺激，又使女性哺乳的身体与审美的、健康的身体之间产生了竞争关系。以丰满乳房为美的审美观念，和哺乳导致乳房下垂、容貌衰老的认识在近代都市中已十分普遍，由此，丈夫的审美审视和性需求便会左右摩登太太对待自身身体的态度。

　　然而，放弃亲乳最终也不是母亲摆脱困境的最佳之策。无论中国孝道文化传统还是近代西医科学均强调“生母亲乳”。中医倡导“哺乳以时、哺乳有度”，但不否认哺乳对母体健康的伤害，传统社会对于乳母代乳的行为更加宽容。而近代西医则从科学角度论证生母亲乳对母子身体健康的益处，为代表的是19世纪在澳门、上海活动的英国传教士合信。而1937年《申报》的一篇论及亲乳文章表现出来自西方观念的影响：“凡做母亲的必须尽哺乳的责任；这是一种天然的定理，不应加以违抗”，文章还引用法国医生的观点：若是你想当一个完美的母亲，必先尽哺乳的责任，因为你的乳是孩子存放在你处的产业，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你须送还给你的孩子。将母亲视为女性的“天职”，将哺乳视为母亲的“天职”，此类观念普遍存在，无疑给不愿亲乳、不能亲乳的母亲带来无比巨大的道德压力和舆论压力。

　　成为母亲，生育、哺乳只是一切开始的开始。伴随着子女成长的不同阶段，母亲还将面临各样不同的困境和挑战。相比于传统社会，近代女性的“母职”身体的价值仍然多体现在生育与哺乳上，而比之于当下，母亲面临的辛劳、牺牲和挣扎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尽管如此，母亲依然选择了成为母亲。

　　与此同时，我们不应忘记那些未曾选择就成为母亲的女性。正如该书绪论所说，书中的母职体验主要来自近代意义上大城市（广州、上海、京津地区）中上层社会的妇女，无论在当时还是今日，还有许许多多母亲的声音亟待被倾听。

　　母亲生养，恩莫大焉。节时的一句感谢、一份礼物，以及许多关于“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颂扬都不足以回报。也许只有当是否成为母亲、成为怎样的母亲，能真正出自女性自身的选择时，妈妈们才有可能收获一个更加理想的母职体验。

　　祝所有母亲自由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