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明

　　迁徙，一直以来就是人类文明的宏大母题。长篇小说《平安批》便是一部讲述中国人迁徙的故事。小说以番批——也称银信，或侨批——这一具有媒介考古学意义上的信息载体为叙事核心，围绕着郑氏家族下南洋创业的迁徙空间展开故事，时间跨度大致从辛亥革命直到抗日战争胜利。

　　《平安批》提供了多重叙事视角，在全球化的迁徙叙事中所形成的文明相遇和碰撞中，这些视角的构建显得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这些视角共同构成了一个融合了人类学、社会学和媒介学意义上的全球性文明冲突与融合的小说文本。

　　第一重视角是自内而外的观察，也就是国人看世界。这种观察是郑梦梅小时候通过一口井来满足自己对世界的想象，梦想着跳下去就可以抵达南洋；是郑梦梅的父亲郑阿女为阻止姿娘们（潮汕方言，意为“女人”）信洋教，一怒之下火烧盐灶教堂和仰止山房；更是家乡的人们对于远方亲人的思念和期盼。在当时，联系故乡和异乡的主要媒介就是银信。可见，当时潮汕沿海与海外的交流之广。这些承载着中国人与海外联系的媒介，已经成为当今世界重要的文化记忆档案。

　　第二重视角是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的审视。其中有在南洋讨生活的人们对于唐山的眷恋和怀念，即便已在南洋定居多年，也依然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叶老归根返回唐山。即便客死异乡，也要在墓碑上表明自己的中原故乡，棺椁中的脑袋一定是向着北方故国的方向。同时，这自外而内的视角中，也包含了国人对于近代以来的传统文化和家族文化的批判和反思。这是郑梦梅在南洋的调查中发现的家族在南洋曾经贩卖鸦片和“猪仔”的资本的原始罪恶。同时，也是海外华侨身体力行、返回国内参加和资助革命，试图革新古老中国的义举。黄花岗起义中牺牲的72烈士中，有29人是回国参加革命的华侨，其中来自马来西亚的余东雄牺牲时年仅17岁。虽去国多年，祖国一声召唤，就慷慨赴死，其拳拳爱国之心可鉴。

　　第三重视角是洋人对中国人的观察和研究。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英国人乔治和美国人董姑娘。英国人乔治是剑桥大学人类学博士，为了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来中国进行田野调查，最终却放弃了博士学位。董姑娘是一位美国女传教士，书中并没有提及她的英文名。女传教士在当时的潮汕地区被称为姑娘，董姑娘来中国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基督徒眼中的异教徒。她却与姿娘们一起生活，并出版了一部关于中国潮汕的社会学和人类学论著。

　　乔治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成为了半个中国文人。他与郑梦梅、陈光远结拜为兄弟之后，坦陈了家族往事：大伯父李泰然为清廷管理海关，从中牟利；二伯父李蔚然从事鸦片与“猪仔”生意；而他自己就是用他们赚来的罪恶的钱完成的学业。这是一种典型的忏悔性自反性叙事。乔治喜潮汕美食，能够吟诗作对，仿侨批写信，甚至娶了一个中国女孩。对于中国人的信仰和迁徙，小说借由一名英国人类学博士之口娓娓道来，为东西方文明的对话赋予了超然的意味。

　　董姑娘肩负着救世的宗教理想来到中国，却暂时放下自己的传教士身份，开设妇学，和当地姿娘一起做手布，一起上香拜神、拜老爷，并出版了一部研究潮汕女性的专著《中国潮汕，1913》。该书指出了中国潮汕女性的困苦和无助，及其对于拜老爷这种信仰的精神依赖。

　　在被日本人杀害以后，董姑娘整理出来的英文版《依芸家的番批》在美国出版了。这些番批和序言再由小说作者请人从英文译回中文，然后附录在小说后面。如此一来，这些番批完成了一次往返中西的文化旅行，番批有100封之多。作者请人转译了比较有代表性的21封，这些信件皆为父亲来信和在南洋的丈夫的来信。透过这些穿越历史和山河的信件，可以看到一个潮汕女性的孤苦与悲哀，以至于最后上吊自杀，其亡魂却在仰止山房徘徊不去。

　　董姑娘不远万里来中国传教，想要教化遥远东方异教徒，却被这些东方的姿娘们所感染，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在从西方到东方的生命迁徙中，她完成了对东方文化的研究和尊重，并最终将生命留在了中国。英国人类学博士乔治没有完成的博士论文，由美国传教士董姑娘完成了，这部以英文写就的关于潮汕番批的论文，最终再由作者请人翻译回中文，东西方的文化在几经流转的迁徙中相遇、融合，并最终达成了一种超越国族和种族的“文明”的认同。

　　毋庸置疑，迁徙是推动人类文明融合发展的巨大内驱力，也就是说，大迁徙是一个关于种族或文明碰撞并成长的史诗。是否可以说，我们的思想始终在幻想着超越身份的羁索，在无限流动的“此在”中探索真实的“自我”！是否可以说，我们拥有双脚就是为了走向远方。从马车、汽车、火车、轮船，到飞机、火箭，凌绝顶之峰，望遥远星河，我们难道不是为了走得更远吗？恰如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所言：“我们每一个人都源自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