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王小波在《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写了一个唐朝的雪夜:“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软。他烫热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昆仑奴坐在他对面,披着狗皮。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这也是我读完《头上花枝照酒卮:宋词与宋人的心灵胜境》后心中的感受。书中写了很多场下在宋朝的雪。宋仁宗康定年间。东京汴梁,细雪纷纷落在梅花上,枢密使晏殊在他的西园边墅设下酒席,招待到访的几位青年客人。其中一位客人名叫欧阳修,正是晏殊最得意的门生。欧阳修不满晏殊作为军国重臣,在边关战事紧张之时,还有闲情赏雪请客,故即席赋诗一首,嘲讽他。诗中云:“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师生之间,自此伤了感情。南宋淳熙十五年冬,辛弃疾于大雪中追赶陈亮。这对朋友分别不过一天,已经相思难耐。这天夜里,辛弃疾孤卧荒村,听着风中断续的笛声,铁血男儿的心头起了无尽悲凄。他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了。
这些名垂青史的人物,在书中与芸芸众生无异。作者下笔冷静客观。于史料的择取,爬梳细密,逻辑严谨;于历史人物,不猎奇不八卦,不煽情不演绎,无情粉碎佳话,而更着力于人性、人情的剖析,但这些剖析又不会滑向愤世嫉俗,反而因理解与同情,字里行间多的是细腻体贴,温柔敦厚。比如写官运亨通的“太平宰相”晏殊,写出了他富贵风流一生的暗面:过早结束在政治生活中的童年,费尽心力挽留不住的亲情,谨慎一生终于难测的君恩……他想用一场接一场的欢宴,用美酒佳肴作为主人的殷勤,填补人生的缺憾,驱散内心对离别与丧失的惶恐。他在人生的漫长雪夜里,很不想沉沉睡去。写辛弃疾,写他的“直男癌”,把女人当成玩物,与姐妹花同床共枕,还得意地写艳词以志纪念。也写他的忧国伤时之情,报效之志,在一团乱麻的现实中,是怎样地被束缚,被辜负,“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唯一的知音已逝,此身已衰朽,理想仍然不堕的他,那“醉里推松曰去”,孤单又天真的模样,叫人心疼。
宋词在宋代接近于流行音乐。对很多词作者来说,写点“小歌词”只是他们壮阔一生中的一点闲情。然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这“闲文字”中未设防的真挚,写出了在这个风流世代里,宏大叙事与个人叙事的争斗交缠,写出了词人们各自鲜明的性情,剥丝抽茧地展示出他们用“小歌词”漫不经心表露出来的幽深心事。像遨游历史的深海,打开了古典主义的蚌壳,作者给读者观赏美丽的珍珠。也让读者了解到,这些活生生的珠蚌,是怎样用柔软的血肉包容了命运侵入的砂石,日升月落,化作莹莹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