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匡杨乐

　　在众声喧哗的当下，《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如同一泓静水，映照出越来越多现代人忽视遗忘的诗性。作者三书重走《诗经》十五国风路线，以《诗经》为舟楫，横渡千年时空洪流，在十五国风的故地旧址，譬如郑州的街巷、运城的盐池、汉口的江风中，与远古先民或朴素自然、或真挚热烈的情感深深共鸣。

　　书中对“时空交叠”的瞬时捕捉令人心颤。在郑州街头，“法桐树经过修剪，在树身两三米高处分为旁枝三四，如张臂舞空”，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红砖人行道上，“金碧摇曳”。三书静坐于树下帆布椅，感受“市井行人，树影街声”，恍然“古今一梦”。这些参天古树以一圈圈重复的年轮，沉默着，见证了转瞬即逝的历史烟尘，俯视着来来去去的个体生命——当三书在法桐的树影里体悟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永恒宁静时，千年前古人生活的时空似与当下合二为一。

　　在运城，三书凝视着那片上古时期先民部落激烈争夺的盐场——如今被称为“死海”的广阔水域，发出感慨：“死去的海，给我们生命的盐。”的确如此，盐池本就源自远古海洋，经过剧烈的地壳运动凝固成生命的必需。“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滺滺，桧楫松舟”……从寄托情思的蒲苇、荷花，到荡漾文化浪花的“中国诗河”，书中种种被重新擦亮的《诗经》意象，又何尝不是“文化地壳运动”后沉淀结晶的精神之盐？三书由此点出：“我们身体里也有一片海。”这片海，正是被现代生活层层掩埋却永不枯竭的诗性源泉。

　　《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的书写，亦是在现代性废墟上的精神觉醒和重建。三书在郑州废弃已久的“航天局家属院”前驻足，青灰砖墙在槐树的光影中“并不卑屈，仿佛依然安住于上世纪”；在即将消逝的里巷中，一棵构树蔽日参天，浓荫下捣蒜声不绝于耳，“人家的生活仍这样过”。这些经历风雨飘摇的历史遗存成为时间的容器，收纳着即将被推土机碾碎的记忆。而三书对“风陵古渡”的探访尤显悲怆：老街倾圮，供销社门牌犹在，渡口已被麦田湮没。当三书“涉过深深麦田来到河边”，目睹黄河“黄泥水漠漠奔流”的雄浑，耳旁隐约回荡起《魏风·十亩之间》“行，与子逝兮”的古老歌谣——我们仿佛看到，一种行将消逝的田园牧歌，在现代的荒原上作着最后的绝唱。

　　当三书行至汉口江畔，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她略带惆怅地指出李白诗中的黄鹤楼“如过时的祥瑞显得褴褛”。这并非怀旧的感伤，而是更深地领悟：当“历史上的文人雅士、英雄圣贤，与今天的世界似乎全不相干”时，沉睡的诗性恰会在我们不以为意的日常中复苏。就像书中那位在郑州恩平湖公园入口处用“哀婉俗艳”的卡拉OK“摇荡得街头瞑色荒愁”的农妇歌者，那一刻，旁人的眼光、周遭的一切与她全不相干，她只是遵从自己的直觉，率性地让内心涌动的情感暗流通过毫无技巧的歌声（呐喊）宣泄奔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诗性的迸发呢？

　　回望《诗经》，从“关关雎鸠”的真诚克制，到“采采芣苢”的愉悦狂欢，再到“蒹葭苍苍”的精神守望，这些历经千年却依然荡气回肠、摄人心魄的诗句歌谣，与我们的心意依然相通无阻，当我们在短视频的不断刺激中麻木空虚，在社交媒体的喧嚣纷扰中迷失彷徨，不妨跟随三书一起，重回诗经原野，在“呦呦鹿鸣”的自然韵律里，在“执子之手”的古老誓言中，重新找回身而为人的清醒姿态与情感温度，让古老的诗性成为照亮我们精神暗夜的明灯。当我们和三书一起，在运城的盐池边顿悟“我们身体里也有一片海”，在郑州的法桐树下感受“古今一梦”，在汉口的长江畔聆听“大江流日夜”的永恒涛声，一条回归精神原乡的秘径亦在我们心里悄然清晰——这条路不在浩如烟海的典籍深处，而在每个人重新向现实世界睁开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