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亮（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

　　法国艺术批评家让·克莱尔是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无论在其本土的欧洲，还是在万里之遥的中国。正像不少艺术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他是个十足的保守者，基本上全盘否定了20世纪西方的先锋派艺术。特别是他的代表性著作《论美术的现状》在1993年的出版，更是将这种批评与被批评推向了顶点。

　　克莱尔否定先锋艺术的本质是在否定“进步论”，“因为信仰进步，先锋以一种无限的观念主义，来取代有限性的思想。这种观念主义把作品的完成抛向彼岸，制止作品企图获得古代艺术的尊严。”（《论美术的现状》p72～73，下同）换言之，克莱尔意在反对先锋艺术以不断鼓吹进步的观念，把艺术的完美投射于未来，以未来的名义否定过去和过去的记忆，断绝了传承，以致“现今”失去过去的参照，只为标新立异。所谓的“进步论”，“是以物质经济（生产力）为标准，来衡量一个社会的先进与落后：物质先进则文化先进，物质落后则文化落后。”（《译者小序》，p3）亦即，进步论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世界主义和西方文化中心主义。这的确给20世纪以来的中国带来了深重的影响。反思进步论，我们真能够简单武断地以生产力作为社会进步与否的指标吗？社会的进步之于人又意味着什么，看看那些“不幸福而姓曾”的民工便知道了。也正如卢梭所批判的那样，人类的理性和智慧、科学和艺术获得了巨大的进步，但这些进步非但没有起到敦化风俗的作用，给人带来幸福，反而败坏了社会的风尚，造成了人类的不平等，带来了无数的灾难，导致了人类的没落。因此，这种进步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退步。

　　所以，一味标榜进步的先锋艺术在克莱尔看来是不进则退的，他于该书的开篇便毫不避讳地指出“很少有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那样见证作品的贫乏和评论的泛滥”（p3～4）。而15年后，面对意大利画家倪波路的采访，克莱尔表达了同样的不安，“让我比较担忧的是现代年轻艺术家令人忧虑的自满，这种自满不是为了显露，而是为了认可”。（《“新形象时代”的危险方向》，《南方周末》，2008.1.31，D28艺术版）

　　与此同时，艺术家“每个人都竭力把自己那点东西奉为绝对，宣称他——只有他才拥有艺术的真正实体。这是一个衰世氛围，手艺和范式既失，人们只是胡乱地用旧知识的碎屑重建一个整体。”（p5～6）或许，借克莱尔之眼，我们了解了彼时美术境况的“惨烈”，早在20世纪的西方已经上演，而一个世纪之后，在遥远的中国，同样的悲剧在一丝不苟地“返场”，我们却还“弹冠相庆”地将之看作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勃兴与繁荣。与之“夫唱妇随”的是诸多自称为“批评家”的人，他们频繁地游走于各色“光鲜”的艺术展的开幕式、研讨会，拿来一套套一知半解的西方艺术理论、生僻怪异的词汇概念，一派祥和地说着些“很有原则”又“四平八稳”的“批评”。从这个角度来说，克莱尔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当我们的现代艺术唯西方马首是瞻时，当一件画作的地位建立在“走穴”评论家的一片叫好声中时，绘画已然踩上了进步论的“贼船”，“渐渐放弃构成其品质的东西”，而艺术本身终将被“虚拟艺术”取代。

　　当然，应当清醒，有些时候克莱尔的《论美术的现状》未免言过其实，甚至危言耸听了。

　　不少年轻评论家将让·克莱尔的思想定义为“右”的，但与之相对的一面就是“左”的吗？我以为，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什么绝对的“左”、“右”之分，而全在乎当事人的主观念想之间。一味区分左右的结局往往是只论立场、不见真理。文论上的你来我往无非是以批驳对方错误的方式反证自己的正确，而艺术，再一次被绑架和利用。并不是任何一个发表几篇批评文字或出版一两本书的人都能成为意见领袖，都值得我们煞有介事甚至草木皆兵的关注，我们的现代艺术也完全没有脆弱到因为某些悲观论调而夭折的田地。

　　先锋艺术并非如克莱尔所谓的一无是处。不计其数的艺术家及艺术评论家承递上百年所成就的事业相对一两个人的著作，我更相信前者。这仅仅是个常识问题，常识之后，是先锋艺术给世界留下的经典。康定斯基、毕加索、杜尚……这些耀眼的名字关联着的是一件件伟大的现代艺术作品，它们以抽象、立体、“达达”乃至现代工业制成品等异常多元的形式呈现世人，在完成其审美欣赏功能的同时，也更多地被艺术家注入了精神。

　　这也成就了现代艺术的一个独特禀赋，即大大扩展了艺术品被阐释的空间和可能。某种意义上说，古典艺术给予观众的阐释是故事，而现代艺术则更有精神观念和思想。之所以会有克莱尔所谓的泛滥的评论，绝非因为这些作品的贫乏。贫乏的作品任何时代都在产生，它们，要么因没有评论、关注而早早淹没，要么在吹捧的评论及评论家们透支殆尽其才气、声望和地位时暗淡光环。作为原毕加索博物馆馆长，克莱尔的此番论调，真有些“扛着红旗反红旗”的意味了。

　　此外，《论美术的现状》一书的翻译体例较不常见，也颇有意思，译者加上了不少评论按语，可谓批评不分国界，文章内外“吹角连营”。诚然，否定需要一定的洞见和勇气，我们当然可以对事物全盘否定，但否定之后又是什么呢？对现代艺术和进步论的驳斥，就能迎来艺术繁荣和所谓“文化的复兴”吗？毕竟，否定和批评，只是在暴露现代艺术存在的种种“问题”、“弊端”，有破无立，建设性的东西在哪里。所以除了一无是处的过往便是千疮百孔的现状，未来的方向则迷失在为否定而否定者的身后。历来，盲目否定和一味吹捧都不是明智、公允之人的轻易所为。

　　克莱尔有其明智的一面，表现在以发展的眼光，来观看从古至今绘画作品中不断重复表现的主题对象，认为“即使这么多年以来，这种完美已经达到，但这样的重新记忆、这样的重复、这样的工作不属于死亡本能”，是今天的艺术家“去追求自己艺术的完美”。（p72）是的，历史地看待，艺术没有进步和退步，而所谓的进步，应当是不同时代的艺术家们在充分发掘其所处时代、环境和种族基础上，描绘出的回环往复的完美。

　　《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法]让·克莱尔著 河清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