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中国现代以降,鲁迅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文化巨人,无论是作为文人的风骨,还是思想、研究和文艺创作,都堪为典范。自他晚年至今,一百年里,鲁迅先生都是燃烧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炬火。尊他为“大先生”,乃是众望所归;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在“先生”的称谓之前再加一个“大”字。文学上自不必说,他以《狂人日记》《阿Q正传》《呐喊》《彷徨》等作品,用一己之力开创了中国现代的文学,文学上的后来者大概谁也不敢说自己的写作能够完全跳出这一条文脉。在今天,不管思想界、学术界还是文学界谈论鲁迅,都会自然地从他的文学创作延展开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似乎还没有第二位作家能够提供如此强大的思想资源。鲁迅先生的创作当然以文学为主,但他的文学对文学之外诸领域的辐射能力,绝非通常所谓的文学可比拟,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确是源头式的作家。尊之为“民族魂”,恰如其分。
小时候读书,不喜欢鲁迅,因为语文老师老是让我们解释他作品中的微言大义。本身他的散文、杂文和小说思想深度就在平常课文之上,遇到了经常回不过神来,且课本中他入选的文章又比较多,所以对我们一直是个困扰。那时候对文学和语言实在也懂得浅薄,屡屡腹诽,完全不相信“然而……但是……”这样的转折连词和省略号能代表那么多欲说还休的含义。当然后来知道了,尤其是开始写作以后,越发认识到当年语文老师教导得是,鲁迅先生的文章就是有海量的微言大义。因为一个好作家,他完全可以、也必须可以将自己的文学能力落实到一个个最小的语言单位上,比如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标点符号上。
我开始认真读鲁迅是从高中开始。那会儿喜欢文学,私下里开始写作,我想找一种适合我的文字和腔调。开始学钱钟书,张嘴就是“钱腔”,后来发现对我来说那是个“假嗓子”;似乎跟鲁迅的文字更对路子,沉郁顿挫,偶有佶屈聱牙。那个时候,我整个情绪黯淡,一天到晚拉着张脸,落落寡欢,自认有些忧世伤生,比同学都深沉,也就纵容自己的想象,整天抱着鲁迅读。那感觉有点像练习书法,觉得临魏碑才够劲儿。进了大学,我开始决定当一个作家了,终于承认,鲁迅的腔调也并不完全适合我。或者说,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声音。
在大学里,倒是逐渐从鲁迅腔调的余音里走了出来,但鲁迅的文字和腔调之外的东西,已经越来越深重地进入到了我内心。其影响不仅在文学的意义上,更在思想和精神层面。当然,鲁迅的文学作品无疑是常读常新的,比如《野草》《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每年都会重读。但于我影响越来越大的,的确是文学外围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某些具体的篇什,或者某一种思想的逻辑与判断,而是越发混沌的、既形象又抽象的一种象征与精神引领。我肯定不敢说学到了多少,或真正改变了我多少,但尽管资质驽钝,还是心向往之。我想,很多人会跟我的感受差不多:就像那火炬,日夜在高烧,不经意抬起头,就能看见;甚至也不一定非得看见,因为你知道它一直在,一定在;由此便更笃定,愿意继续去精进与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