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浩

　　近年来，著名作家张炜的一系列儿童文学作品，因其强调记忆底色和自传属性，具有强烈的非虚构特征而颇为引人注目。《我的原野盛宴》《爱的川流不息》等力作，均饱含对故土自然与童年岁月的深切眷恋，其深沉的生态哲思与细腻的记忆书写深受读者好评。最近，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儿童文学新作《狐狸，半蹲半走》，承续了这一脉络，将童年书写推向了新境。作家回望渤海湾畔的一片林野，铺展出一幅交织着孤独、温情与神秘的童年生命画卷；其叙事游走于纪实与虚构之间，既是对个体生命成长的深情凝视，亦是对自然灵性、记忆重塑与人性本真的深刻叩问，最终凝结为一部充满诗性智慧的生命寓言。

　　小说中的童年，并非作家轻盈的幻梦，而是生命根系的深扎之地。渤海湾畔那片荒原林野，那座孤悬于世的小屋，以及外祖母口中流转的星河与精怪，共同构筑了一个既坚实又缥渺的童年宇宙。张炜以罕见的笔力，将沉重的历史烟云与残酷的生存现实，溶解于一个孩子的目光所及，于是革命者的血、流亡者的路、饥饿年代的隐痛，化作林间低语的童话、河湾闪亮的游鱼，以及半蹲半走的狐狸眼中那一抹狡黠而又温润的光。

　　张炜笔下的“童话”绝非逃避现实的甜腻糖衣，而是一种深邃的认知与表达。外祖母口中“黑煞”的迷雾，缠绕着父亲在归家路上真实遭遇的生死凶险；大海深处“鱼人”的凄美传说，映照着渔民“打船”的惨烈现实；而那只“半蹲半走”、仿佛模仿孩童姿态的狐狸，其神秘行迹本身，便是荒野生命与孤独灵魂之间一次无声而充满张力的对话。在此，作品成为一具精妙的棱镜，既折射出历史与现实的粗粝棱角，又通过狐狸的计谋、獾的怪癖、喜鹊的顽皮、海中精灵的阴险，赋予沉重以可被讲述、理解，甚至被某种诗意包裹的形式。这种“童话现实主义”的笔法，并非消解苦难，而是为苦难与记忆找到了一个既能承载其重量，又能呵护心灵的容器。

　　那片隔绝于世的林野，是张炜精心构筑的生态乌托邦，也是一座承载着创伤与疗愈的方舟。小屋不仅是地理上的避难所，更是精神的堡垒与生命的课堂。小说中反复闪现的“蓝色山影”与“一天繁星”，并非单纯的风景描写，而是编织记忆与历史的经纬线。父亲在南部山区开山造湖的壮举与艰辛，通过他归家时脚背的竖纹、手掌的老茧，以及讲述中“椭圆形的湖”晨昏变幻的光影，被铭刻进孩子的想象。外祖母关于星空的启蒙——银河的浩瀚、北斗的方位、寻找北极星以“不再迷路”的方法——既是实用的生存智慧，也是精神坐标的奠定。而阁棚上锁着的、属于革命者外祖父的硬壳书籍，如同沉埋的宝藏，象征着被压抑的历史与知识谱系，等待后人去开启与继承。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被张炜精心串联。

　　小说的力量，最终凝聚于那个黎明前上路的开放式姿态。当象征着纯真、庇护与精神联结的柳树被代表粗暴现实侵入的“大村人”无情砍倒时，童年乐园无可挽回地显露出其脆弱性。这斧斫之声，是历史暴力对个体宁静的再次侵扰。然而，张炜并未止步于失落。孩子将目光投向父亲所在的“蓝色山影”，决意“奔向另一个方向”。这黎明前的启程，是主人公带着创伤记忆与生命滋养，面向未来的充满勇气的进发，它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投奔，升华为一种精神性的追寻；它承继的是父辈在困境中不停赶路的坚韧基因，也预示着对更广阔世界的主动投入。

　　张炜以《狐狸，半蹲半走》完成了一次记忆的招魂术。他让林野的呼吸、星光的低语、狐狸狡黠的凝望、外祖母掌心的温度，在文字中获得了逼真的再现。这是对逝去的童年和消逝的生活方式的追怀，更是在童话与现实交织的沃土上为灵魂竖起的一座灯塔；作品告诉我们，纵使前路幽暗，只要心中还有林野的绿意、星空的澄澈，以及那只充满灵性的狐狸所代表的与万物对话的能力，生命便永远保有在创伤后重获希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