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婷
完成小说《我的世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左昡都经常想起自己去跑单的第一天。
注册完外卖骑手,接受过简单而琐细的线上培训及测试之后,跑单第一天,在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左昡看了眼收入——28.3元。电动车快没电了,只能收工。车路过一家以桃酥著称的点心店门口,她想,正好买盒点心回家。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走进店门,走到桃酥面前,她看到价签:28.3元。在货架前,她站了好几分钟。最后,她没买,空手走出店门。
回到家,左昡对同为儿童文学作家的丈夫孙鱼说:“我本来想带一盒那个桃酥回来,但是觉得太贵,没舍得买。”
孙鱼觉得这天的左昡有点不一样。这家的桃酥,她以前买过不止一次,可偏偏这一次,她觉得贵了。
一、身份
在2017年《纸飞机》出版并荣获众多国家级奖项后的六年时间里,左昡曾无数次尝试写作新长篇。对此,她的电脑再清楚不过——那些故事通常开了个头,但写了一段时间后,总是无以为继,无疾而终,成为她写作生涯里无法言说的泡沫。类似的文档越来越多,数量可观。
写作时,左昡身上“儿童文学编辑”的属性隐隐发烫。这个身份同样“根深蒂固”——2009年,博士毕业后,她进入出版社当编辑,这个职业一干就是15年。
作为编辑,左昡时常去库房。库房大而开阔,书摞得几乎触到棚顶。置身书海,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没来由地想:“这世上的书这么多,我有必要再写一本吗?”
2020年2月,左昡写出一首纪实长诗《我想知道你的名字》,由新蕾出版社邀请插画家苏童作画,于同年5月推出了同名绘本。出版过程中,编辑把外卖员的插画放到了封面最醒目的地方。
后来,左昡接触到一些关于外卖骑手的公益项目,有女骑手对她说:“我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我就是想闯一下。”这句话像条活鱼,蹦进左昡心里,不停扑腾。
“骑手宝贝之家”中,有供6岁以下儿童使用的早教教具。更大一点的孩子可以在这里读书,写作业,享用牛奶+面包的简单晚餐。这里有一个长期被忽视的群体。
有孩子之后,左昡心里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这群很少被看见的孩子。在繁重的双胞胎育儿生活的间隙中,她产生了强烈的渴望书写的欲望。
她确信,这正是她在寻找的,不得不写的故事。
二、上路
走出书房和家门,左昡上路了。
真正跑在街上,被太阳焐热的风扑面而来。“真的,我发现满大街都是我的亲人。”一开始,左昡不会抢单,找不到路,她向骑手求助,没有一个骑手拒绝过她。
午高峰,订单量暴增,两个小时如泥牛入海,眨眼而过。下午快三点时,她从地下美食城里买来16元一份的骑手餐——辣椒炒肉饭,就在美食城外的街道背面,靠在车边吃,身旁是同样姿态的外卖骑手。一开始没人说话,大家都闷头开吃。左昡有种错觉:饭不是吃进去的,而是倒进去的。
一次次跑单,左昡试着和偶遇的骑手聊天。她从来没听过的故事潮涌而来:有人吹嘘自己如何在跑单中赢得“限量版”头盔,有人说起遇到的“奇怪订单”,有宠物蛇、蝴蝶的蛹、待化验的屎尿样本等。有骑手自豪地告诉左昡,自己靠送外卖在北京供女儿上学。妻子在食堂上班,挣得不多,但好在有社保,孩子能上小学。当左昡问到这个在北京长大的女孩有什么理想,女孩很坚定地说:“我想当导演。”
那一刻,左昡感到那孩子身上的一种光亮,很耀眼的那种。
零零碎碎送了近两个月的外卖,为了避免浪费平台资源,她没有继续跑单,转而去了城中村。三四层高的楼房挤挤挨挨,几乎每栋楼的门脸都挂着“房东直租”的招牌。一栋四层的改建楼里,有24个小套间,房间大同小异,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其中一间套间,成为后来《我的世界》主角一家的住所。左昡笔下,这个来北京和骑手父母过暑假的小男孩张原,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左昡说,《我的世界》于她而言,也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书房外面,热气腾腾的新世界。她等待走出这一步已经很久,而这一次,她真的走出去了。
三、奔跑
《我的世界》里,左昡多次写到张原的奔跑,他在小区里跑,在公园里跑。左昡说,她认为速度感对于一个孩子的童年来说是必要的。书里的北北羡慕张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自己总是坐着,被要求坐着,在课外班坐着,在轿车里坐着,在家里的书桌前坐着。
就像伊恩·麦克尤恩在《梦想家彼得》里写过的一个细节:彼得在海滩上疯跑,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大人,和一群大人坐着聊天,就那样,没完没了地坐着。左昡觉得,这其实与童年的特质是相反的。
书的最后,左昡强调“当下”——当家长为孩子谋划的时候,不要让孩子失去当下。“一个‘当下’都没有的孩子,怎么会有美好的未来呢?”对此,她始终保留着自己的看法。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世界》即代表了左昡的这份“关注当下”的态度。这里有以张原、小草、北北为代表的当下的童年世界,充满希望,被不掺杂质的浓浓的爱所包裹;这里有像外卖骑手这样的平凡劳动者的当下的现实世界,渴望改变,努力奔跑;这里也有生活在新时代的人们的梦想世界,闪闪发光,奋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