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磊（书评人）

　　学者傅光明评价沈从文和老舍，说他们“都是随时准备逃家的男人”。表面上是讲他们总是被各种事情缠身，扰得无法安心写作，以至于想随时离家出走。就沈从文而言，其实不止是工作和家庭，最终整个文坛都把他扫地出门，这也间接成就了一位文物学者。而这些故事背后的细节，都能从《沈从文家事》中找到些端倪。《沈从文家事》一书最重要的价值，是由沈从文的长子沈龙朱进行口述的，沈龙朱先生并不从事文学研究，作为家属，他所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存原貌以供后人评说。如果本着挖点猛料来读的话，这本书似乎会使人失望，但若是有心人，定会从那些细节中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沈从文。

　　作为现代文坛上少有的没有留过洋的作家，沈从文的生活轨迹和当代的文学青年十分相似。他最终以一个“乡下人”、“士兵”的身份，成为了一代名家。这似乎差得有些远了。其实不然，沈从文是湘西落魄的望族出身，他的祖父沈宏富做过云南昭通镇守使和贵州总督，父亲沈宗嗣呼应了武昌起义并且刺杀过袁世凯。这种文中带武的性格，使得他的为人表面不露声色，但内心十分坚毅。如果冒昧地概括沈从文的性格，我想用“外温婉、内刚毅”来代表。单单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沈从文是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似的文人，一脸的书生气。他的行文风格也是温和的，节奏是慢悠悠的、一唱三叹的，安静得让人听到远处的流水声。

　　这样的为人和文章，是容易被打败、击垮，但不容易被消灭的。沈从文曾经卷入到三次文艺论战中，前两次是他写杂文与人辩论，直辩论得批评家李健吾劝他不要写了，还是去写小说吧。因为他性格里不善争辩。彻底击垮沈从文的是第三次论战，这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不过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刚毅开始发挥作用，他最终用文物研究这种多少有些近似的工作，来代替文学活了下来。换个角度看，沈从文由此而来的两次自杀未遂是庆幸的，这时候“未遂”了，以后就能扛过去了。

　　沈从文不是那种逆来顺受，忍不住就去自杀的人。在禁言的岁月里，他一直忍着高血压、心脏病的病痛（这时他流鼻血的毛病却好了），在书信中表达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并一直在争取文物研究方面书稿的出版，以便让世人认可他作为学者的价值。

　　详细来看沈从文的经历，他一直处于一种“即将出逃”的状态。他在北京最少住过十二个地方，在21、22岁时是处于失业的状态，就像现在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苦闷又迷茫；23、24岁做了图书管理员勉强糊口；25岁开始在“贵人”郁达夫、徐志摩、杨振声、胡适等人的提携下成为了职业作家和编辑，这期间虽然娶了苏州张家的三小姐，抱得美人归，却又赶上抗战，都是在贫穷和逃难中度过的；直到44岁时成为北大教授。而好光景持续了不到几年，他就被迫到历史博物馆做了26年的说明员，期间还下放劳动，直至77岁高龄才调入中国社科院，当他终于解决了房子问题的时候，人已经半身不遂了。这期间几乎所有的选择，都是沈从文被迫做出来的。当他企图逃离一种生存状态时，就又被另一种更不爽的状态吸了进去，并深深不能自拔。从事文艺工作本来是为了走向心灵的自由，而那个时代，文艺工作者恰恰是不自由的，沈从文的不自由又多了一个“更”字。也许他用“从文”作为笔名时，这种结局就被定下了。这时我们只能替他感慨一句：最是从文不自由。

　　其实何止是人生，沈从文生前一再反对大肆搞纪念活动，沈家也强烈反对凤凰古城过度地商业开发，尤其反对大肆营造沈从文的墓地和故居，这样的湘西就完全不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了。可惜的是，商品经济的大潮打扰了沈从文的宁静，凤凰已经快变得像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一样人头攒动了。这时候再回过头来翻看他的家事，更能品味出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