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阿娜河畔》的叙述非常好，绵软、温润，如同细针密线，看不出什么破绽。我首先是被阿舍的叙述所吸引了。比如阿舍写成信秀第一次来到明家时，她这么描写成信秀的外貌，“成信秀皮肤光滑，眉眼匀称，模样标致耐看。”这还只是标准化的描写，接下来通过明双全的眼睛看过去的情景，“第一眼看似端庄，第二眼看似凛然不容侵犯，第三眼看过去就是湿润和善，眉毛、双眸、鼻梁、嘴唇、脸型极其恰如其分地聚在一张面容上，又极其恰如其分彰显着个性，让人觉得这样的脸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好的”。这段描述看上去在形容一个人，其实这里面她写到两个人，除了是在写成信秀，还写到了一个看成信秀的人，因此阿舍在后面补上一句“明双全坐在矮凳上，瞥了一眼成信秀，赶快将目光收回。”这句话不但写明了双全的心理，而且再次写到成信秀的美，这个美让一个男人不敢正视。

　　从这个细节看出，这部小说的叙述非常好。长篇小说是一个宏大的工程，因此讨论长篇小说往往会从“大”来着眼，主题有多宏大，内容有多丰富，人物塑造有多成功，等等。这些固然重要，但是大工程都是靠一个一个细部搭建起来的，细部如果粗制滥造，不仅让大工程经不住人们的仔细观察、欣赏，而且很有可能会导致大工程的整体倒塌。这就是我首先要特别强调《阿娜河畔》细部的缘由，这种细针密线般的叙述让阿舍建构的宏大工程非常坚实。这是这部小说成功的首要条件。

　　《阿娜河畔》写了横跨半个多世纪的农场建设发展史，但是我更愿意将这部小说看作是一部爱情小说。

　　小说写了两代人的爱情，这两代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我将其称为胜利后的革命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是新中国刚刚成立后，人们从革命转向建设，他们是以革命的精神投入到建设之中的。因此这是一个高扬革命理想、强调革命信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爱情不再处于神圣地位，屯垦戍边、进行艰苦的大生产才是他们的主要生活内容，人们因为紧张的劳动而将个人的情感需求放在一边。但是作者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埋下了一粒爱情的种子，小说写了这些爱情的种子在那个不受待见的年代里如何破土发芽。

　　小说写了数对让人感动的爱情。比如明双全与李秀琴，石永青与成信秀，许寅然与成信秀，明中启与石昭美、楼文君，这些爱情故事几乎没有一个是在重复已往的故事套路，这一点特别让我佩服。写爱情故事往往会有一些套路，但是我读阿舍的这些爱情故事几乎没有一个是重复以前的故事套路。比如：以往的故事套路会写革命胜利后的干部怎样休掉家乡的原配，娶了年轻美貌的新妻。但是阿舍却写的是——明双全在边疆开了2年荒后，将家乡的原配李秀琴接来边疆；也写了许寅然在与家乡完全失联的情景下，并不轻率地接受成信秀对他的喜爱。小说展现了爱情的另一种风景：在那个胜利后的革命时代里，爱情虽然没有浪漫的光环，却有着黄金般的重量。这种重量是由一个人的精神信仰带来的，那是一个崇尚信仰的时代，阿舍发现，除了革命信仰，那个时代的人们同时也将爱情当成一种信仰。阿舍非常敬佩那时的人们把爱情作为一种信仰，她以诗意般的文字讴歌了以信仰的方式去追求爱情，可以说这就是小说最重要的主题。

　　胜利后的革命时代有着今天年轻人不懂的爱情，阿舍将这种我们今天年轻人不懂的爱情书写得绚烂至极，而小说又结束在明中启一家的日常生活场景中，就像小说写的，“中午的光线亮堂堂，暖融融的，家里安静极了”，这样的描写可以用古人的一句话来概括：“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从热烈到撕裂到弥合，再到归于平淡，可以说是到达了爱情的最高境界。

　　当然，这部小说虽然写爱情，但它不是个人的情感史。爱情本身有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小说人物将爱情作为信仰，这与他们的革命信仰是相通的，这就决定他们的爱情故事和他们参与的革命故事交织在一起。

　　阿舍个人的姿态和情感，特别是她的世界观，是与她小说中的人物相一致的，这是小说成功的关键。就是说，阿舍不仅认同把爱情作为一种信仰，而且我相信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