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渠竞帆
12月11日，美国《时代》周刊宣布，2025年度人物授予“AI缔造者”（the architects of AI），Meta、xAI、 OpenAI、DeepMind以及Anthropic公司掌门人均荣登封面。该杂志主编萨姆·雅各布斯表示：“2025年，没有人比那些构想、设计和创造AI的人的影响力更大。这是AI全部潜力展现出来的一年。”
美国“连线”（Wired）杂志也将2025年定义为“AI应用年”（The Year of the AI APP）。OpenAI、谷歌、Meta和Anthropic为打造更智能、更强大的“前沿”基础模型展开疯狂竞争，不惜耗费数十亿美元、无数千兆瓦电力，以及海量芯片资源研发通用AI。
《福布斯》前不久发布统计显示，过去2年AI在创意产业开发的应用数量增长逾40%，AI将人类叙事与技术相结合，为创意产业带来无限发展空间。然而，随着科技公司不断加大AI大模型研发力度，作家和出版商起诉科技公司未经许可使用其版权内容训练大模型的诉讼案件相继涌现，围绕如何划定数据合理使用边界引发了激烈冲突。
到底是应在技术创新与数据自由流通的旗帜下重新定义内容所有权，还是在保护创作者权利的框架下为AI训练设立新的许可规则？2025年欧美国家的几次关键判决，为这场激烈争辩划定出重要界线，或将重塑整个创意产业与AI发展的共生基础。本文将探讨这些法律判决给书业带来的启示。
启示一：AI发展须以
保护版权内容为根基
2025年6月，美国加州北区地方法院法官威廉·阿尔苏普判定，Anthropic公司从盗版网站非法下载图书训练Claude大模型的行为构成侵权，尽管Anthropic公司后来购买了之前从盗版网站盗取的图书，这仍不能免除其盗窃行为的责任。
8月25日，各方达成具有约束力的和解协议。9月5日，Anthropic公司向法院提交和解文件，同意向集体原告赔偿15亿美元。9月25日，和解协议获得阿尔苏普的初步批准。这标志着2024年8月惊悚小说家安德里亚·巴茨（Andrea Bartz）、非虚构作家查尔斯·格雷伯（Charles Graeber）等3位美国作家起诉Anthropic一案终于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Anthropic公司曾先后于2021年6月、2022年7月，分别从LibGen和PiLiMi两个盗版网站获取500万和200万种图书资源，这几乎囊括了包括畅销小说和学术专著在内的各类图书资源。删除其中重复的、不在版权保护范围内和无版权的作品后，Anthropic公司将按照共50万种图书、每种图书3000美元的标准赔付。（下转第15版） （上接第1版）
作为和解协议的一部分，Anthropic公司同意销毁从LibGen和PiLiMi盗版网站下载的原始图书文件及所有副本，只要这些图书在美国版权局登记并获得了ISBN或ASIN号。
达成和解协议后的工作正在有序推进：美国作家协会12月初发布通告，要求作者在图书索赔清单网站（www.anthropiccopyrightsettlement.com）搜索各自作品、填写索赔表并于2026年3月30日前提交。填写时要确认作品版权的共同持有人，以及是否接受与大众和大学出版社进行默认赔偿分割（作者和出版商将平分每本书3000美元赔偿），或选择替代方案。作者也可选择“退出”条款，即拒绝赔偿并保留对Anthropic公司的索赔。作者需在2026年1月15日前提交是否选择“退出”条款，如改变主意，仍可在2026年3月9日前加入集体索赔。从2026年6月到2027年9月25日，Anthropic公司将分4次进行赔付。
事实上，OpenAI等科技公司同样存在使用盗版网站内容训练大模型的侵权倾向。这一裁决向科技公司发出严重警告：如果急功近利，想从盗版网站快速获取版权内容，就必将付出沉重代价。此次裁决将确保AI发展以保护版权内容为根基，而不是建立在盗版内容之上。
启示二：“数据获取无边界”时代走向终结
专注于提供法律服务的AI公司罗斯智能（RossIntelligence），因未经许可复制汤森路透旗下法律研究平台Westlaw的内容而构成侵权，2020年被汤森路透告上法庭。今年2月，美国特拉华州地方法院法官斯特法诺斯·比巴斯（Stephanos Bibas）作出判决，罗斯智能在创建法律研究搜索引擎时，将Westlaw平台的注释和批注转化为数值数据，分析法律词汇之间的关系，以此作为AI训练的数据源。比巴斯法官驳回了罗斯智能的所有抗辩理由，尤其是“合理使用”这一核心争议。他认为，罗斯智能通过复制Westlaw的内容，意图开发与Westlaw形成竞争关系的市场替代品，不符合合理使用的标准，且罗斯智能的使用直接影响了Westlaw的市场价值，构成侵权。在此次裁决前，罗斯智能已因诉讼成本过高于2021年倒闭。
这一案例标志着AI公司以“合理使用”为由训练数据的做法，遭遇到实质性打击。它为未来解决类似案件提供了一个重要判例：单纯将受版权保护的数据作为训练AI的“原料”，而不对数据本身进行具有转换性的处理，很可能不被法律认可。这不仅标志着AI产业“数据获取无边界”的蛮荒时代正走向终结，也迫使行业重新审视和构建其数据来源的合法性基础。
启示三：对“合理使用”的判定更严苛
虽然在Bartz诉Anthropic案中，法官判定Anthropic公司购买及使用作者作品训练Claude大模型具有“转换性使用”性质，且符合法律规定的“合理使用”原则，但10月28日纽约南区联邦地区法院对OpenAI的判决又为界定“合理使用”应用边界开创了新的范本。
在Bartz诉Anthropic案中，法官阿尔苏普将使用作者作品训练AI大模型比作“培训学生写作”，这也会催生很多有竞争力的作品，因此这种做法“不属于版权法涉及的竞争性或创新性替代，具有‘转换性使用’性质，可作为‘合理使用’的基础论据”。2025年不少案件都以此为据，作出了与之相似的判定。
10月28日的这起判决，整合了过去几年米歇尔·查邦（Michael Chabon）等众多作家与美国作家协会在不同法院针对OpenAI提起的诉讼。纽约南区联邦法院法官西德尼·斯坦因（Sidney Stein）坚定地站在原告作者一方，支持原告提出的OpenAI的ChatGPT生成文本侵犯作者版权的指控，但要求作家提供证据证明ChatGPT生成文本与其作品足够类似，对其作品版权构成侵犯。他为作家提供了一个解释佐证的范例——将同样作为原告的乔治·马丁（George R.R. Martin）的《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与ChatGPT生成的图书概括作对比并指出，这篇图书概括通过复述原著的情节、人物和主题，完美复刻了原著的整体基调与氛围，与原创作品高度相似。
目前纽约南区联邦法院正在对OpenAI提出的驳回动议进行调查取证，OpenAI将提交如何收集训练数据、ChatGPT生成内容与受版权保护作品匹配度，以及有关数据集、模型架构和防止版权内容被复制等关键技术细节作为证据。
在德国，OpenAI同样遭遇了一次侵权判定。2024年11月，欧洲最大的音乐著作权集体管理组织——德国音乐演出和作品复制权协会（GEMA）代表9位歌词作者，指控OpenAI非法使用9首德国经典歌曲构成侵权。用户仅需在ChatGPT中输入简单提示词，就能让模型逐字逐句复现完整歌词，OpenAI构成“系统性侵权”。2025年11月11日，德国慕尼黑地方法院作出裁决：OpenAI未经授权使用经典歌曲的歌词训练ChatGPT，构成著作权侵权，责令其立即停止相关行为并支付赔偿。面对OpenAI提出的“输出内容由用户触发，应由用户担责”的申诉主张，法院回应，模型对输出结果具有决定性影响，且侵权源于训练阶段的非法复制，责任主体应为OpenAI而非终端用户。
据了解，GEMA下一步将与OpenAI协商版权许可费用，推动建立AI使用创意内容的可持续付费机制，后续还将针对AI生成音乐公司Suno提起类似诉讼。作为欧洲首宗针对生成式AI生效的判决，这一案件为全球AI行业合规使用数据划定了边界。
这2起判例说明，对于科技公司而言，未来以“合理使用”原则下的“转换性使用”为理由，主张其大模型训练行为合法的认定标准将更为严苛。这也预示了法律监管收紧的信号——科技公司在利用受版权保护的数据训练AI时将面临更高的合规门槛。科技企业亟须重新审视训练数据来源，选择与版权方签订许可协议，或投入成本筛选无版权风险的数据，无论采取何种行动，都将使AI研发的合规成本显著增加。
此外，理查德·卡德雷等作者起诉Meta将数百万作者作品用于训练大语言模型LLaMA一案，今年3月由美国加州北区联邦法院法官文斯·查布里亚（Vince Chhabria）作出裁决，认为Meta删除版权信息的做法构成侵权，但原告需要提供数据证明Meta输出内容损害其作品销售，或确实带来损失。另一起《纽约时报》等报刊针对微软公司的必应聊天工具Bing Chat提起的诉讼，美国纽约南区联邦法院今年3月作出裁决，认定OpenAI在训练阶段使用特定算法剥离文章作者、版权声明等信息，涉嫌故意移除版权信息。
显而易见，与提起诉讼的案件数量相比，目前作出裁决的数量少之又少。大部分诉讼案仍处于持续举证和调查取证过程中。2025年以上几起诉讼判决堪称AI时代版权领域的里程碑，标志着内容产业不再是技术巨浪下的牺牲品，而是为自身价值进行捍卫和谈判的权利主体。标志着AI发展与内容版权的关系，从“掠夺与默许”的蛮荒阶段，正式进入“规则与博弈”的秩序建构阶段。相信随着越来越多AI案件的推进和更多判决结果出炉，出版界与科技公司将由冲突对抗走向规则构建，最终迈向协同共生的新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