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江玉婷
“用银镊子翻弄人生。”这是日本小说家菊池宽对芥川龙之介的评价。日前,在由接力出版社主办的“短中篇儿童小说的艺术特质——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获奖作品新书发布暨研讨会上,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朱自强用这句话描述短中篇小说。
事实上,这场研讨会可以追溯到几年前。一次,在机场候机时,曹文轩和接力出版社总编辑白冰聊起了一个值得关注的现状:短中篇小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的作家一上手就写长篇,而短中篇恰恰是作家成长的“蓄水池”。3年后,首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举办,2020年第2届获奖作品于今年6月上市。
正如白冰所言,儿童小说的创作和理论,是儿童小说发展的“双翼”。这也正是此次会议的深远之处——不仅为了发布新书,还旨在通过文学评论、文学创作、儿童教育三重视角,提出新观点、新思路、新理念,找到短中篇小说的另一种可能。
短篇小说是“作家的练兵场”
今年年初,新世纪出版社将曹文轩的短篇收拢在一起,有10册之多。“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我下在短篇上的功夫丝毫不比下在长篇上的少。”曹文轩说。最近,他常常提起一个话题——短篇意识。
对于作家曹文轩来说,眼前的世界是由一个个板块,或者说是由一个个点和片段构成的。而短篇就是面对其中的一个点和一个片段,凝视它,仔细分析它,然后将它圆满地叙述出来、描写出来。“如果你要写好长篇,就得将这些点和片段写好。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曹文轩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篇练的就是叙述和描写这个世界和生活的基本功。他还有一个判断长篇质量高下的标准——能否切割出一篇篇精彩的短篇。由此,可见短篇的价值。
谈到短篇小说,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国际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朱自强想到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丰子恺先生对自己漫画的概括,“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第二句是日本小说家菊池宽对芥川龙之介的评价,“用银镊子翻弄人生”。第三句是芥川龙之介的名言,“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朱自强说:“银镊子是什么?银镊子很小,而人生却巨大无边,但银镊子却能翻弄人生。”他把这几句话归纳起来,揭示了短中篇在艺术和思想上的特质:艺术上,要有高超的艺术技巧;思想内容上,作品对人生进行洞察和观照时,具有透彻的目光。
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薛涛作了一个比喻: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棵完整的树,那么中篇小说就是“从树上截下的一段木头”,而短篇小说是“这段木头上的一个截面”。短篇小说是“立意的艺术”,作者仿若一个“巫师”,说出新奇的话语。它还是“裁剪的艺术”,一名裁缝要把“该剪掉的都剪掉”。与此同时,短篇小说也是“收尾的艺术”,作家像一名“篾匠”。篾匠的工作正是如此,“编筐编篓,全在收口”。
儿童文学作家王璐琪将短篇小说比作“作家的练兵场”。相比长篇小说的汪洋恣肆,短篇小说犹如深潜地底的潜流——曲径通幽、牵连深远又静水深流。这就意味着,小说家要在尺幅之地,节制地以短小的文本展现才华与抱负,“隧道要能延伸到大地深处”。“大河”和“隧道”,最终都能抵达文学流域的源头。会上,她引用了作家徐则臣在《我的朋友堂吉诃德》里的一句话:“意蕴才是短篇小说的目的,故事只是工具;意蕴来自故事和小说”。
“孩子既需要远景,也需要近景。”在儿童文学评论家、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崔昕平看来,短篇小说表现的是人生中的“景象”,中篇小说讲述的是人生中的“故事”,长篇小说展现是人生中的“命运”。短篇小说是一个精彩的生活横断面,小切口下有深井,小篇幅里起波澜;叙事中取精妙的减法,埋巧妙的悬念。“这样的短篇,才真的是短篇。”崔昕平说道。
“真情感”成就“真生命”
“‘真生命’来自作者,作者有感情、有感受,才能写出有生命的作品。即便作家技巧娴熟,但是没有投入真感情,作品也无法感动读者。”《少年文艺》执行主编谢倩霓认为短篇小说的创作,要把握好4个关键点:写好生发地、警惕“错时代”的写作、设定好人物、投入情感。她关注大背景和小细节,大背景是一部作品的生发地,而细节描写得好,真切的气息会扑面而来。人物设定不能摇摆,她说:“落笔后,一部好的小说,人物一定是自己‘往前走’的。”
《假装被风儿吹走了》是一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获第二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金奖。这是陈梦敏第一次尝试现实题材的创作,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让她萌生写当下生活的念头。照顾孩子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城镇孩子身上的伤痛:一方面他们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另一方面背负着过多的期待。为了提高一分两分,这些孩子辗转于培训班,他们迷茫、困惑、忐忑又痛苦。
陈梦敏明白,生活是绝对无法逃离的,唯一的方法只有面对。《假装被风儿吹走了》讲述了一对“双生花”的故事。唐紫萱与余晓棠是朋友,她们走在磕磕绊绊的人生路上,爆发过争吵,也有过和解,最终正视了真实的自我。生活有繁花似锦的一面,也有一地鸡毛的时刻。身为母亲的陈梦敏,她在创作时流露出爱与温情,相信文学能驱散孩子前路的阴霾。
《青菀》是邓西写给自己的小说,是对童年的回应。故事发生在木村,爷爷是村里唯一会錾碗的人。每户人家的碗底都会錾上人名,出现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男性,是爷爷、父亲,甚至是刚刚满月的男婴。年幼的青菀有一个固执的愿望,想要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碗。这一情境真实地发生在邓西的童年,她和青菀一样固执,一样坚定地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碗。
小说里,青菀实现了愿望:先是得到了一片錾上“青菀”的残碗,长大后继承了爷爷的手艺,再后来村里錾女人名字的碗越来越多。而现实生活中,邓西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碗。但她在书写的过程中,达成了和解。去年国庆节返乡,邓西在家里吃饭,端起那只碗底錾着爷爷名字的碗,想到20多年前去世的爷爷,她有些伤感。“人生短暂,一个碗、一棵树可能都比一个人存在得长久。”这时,她重新发现了碗的意义。这种基于现实的生命力被看见,《青菀》获第二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银奖。
琉璃烧造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独特的文化符号。“我轻轻地抓住了这个题材,又轻轻地把它放进小说里。”王新生说道。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故宫的红墙黄瓦、斑斓的琉璃瓦是他童年时代不可磨灭的记忆。《琉璃爷爷和琉璃小子们》获第二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银奖,这部作品脱胎于王新生的长篇小说《五彩琉璃》。《五彩琉璃》中的故事发生在皇家琉璃窑场,以琉璃爷爷为代表的中国工匠保护琉璃烧造的秘方和绝世珍宝。《琉璃爷爷和琉璃小子们》也发生在琉璃窑场中,王新生在书里展现了儿童的真诚、稚嫩与天真。
“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艺术风格,都指向了对于成长的关怀,对于生命的悲悯,对于艺术格调的讲究。”鲁迅文学院副院长李东华认为,每位写作者都应该珍惜自己立足的土地,那是最宝贵的文学根据地。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获奖作品体现了这一点,作者在熟悉的领地进行了深入的勘探。“当这些作品集束式地呈现,就让人看到了丰饶的属于中国孩子的成长经验和生存境况。”李东华说。
文学真实的独特价值
“最近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今天的儿童文学应该何为?今天的儿童文学是不是注定要担负特别的时代使命? ”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利芳在会上发问。在社会对儿童教育形成焦虑气氛的背景下,儿童文学的功能和意义是什么?她得出了一个答案:儿童文学站在教育焦虑的对面,它要凝视着现状,并以自身的力量释缓这种压抑,从精神上解放儿童与成人。“这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儿童文学最需要做的。”她缓缓说道。
作家殷健灵提到了时代精神。她是两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的评委,在她看来,大众文学追求“好看”,“好看”是一目了然的;而纯文学追求的是“好”,而“好”具有识别难度。纯文学要有艺术性和先锋性。先锋性,也就是艺术的独创性,不是指形式的新异,更重要的是内容的独创,同时含有“时代精神”。
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香表示,现实主义作品不是对生活的完全记录和复刻,而应当是认识自我和人类处境的一种方式。作家要把日常生活放在社会维度、人性观照、命运变迁的背景下重新予以观照和重现。现实主义作品尤其注重“现实感”,故事的扎实绵密要建立在细节的真切可感上。
王璐琪笔下的《给我一个太阳》揭开了平静校园生活下的暗流——校园暴力。创作灵感来自于一则有关校园暴力的新闻,她把一些真实的细节融入了小说。这部作品斩获首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金奖。她认为,儿童文学“不应该总是欢天喜地”,有童趣也有残酷。学校是一个“微型社会”,学生总会长大、走向社会。她所做的是,真诚地蹲下来,去问一个始终沉默的孩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与新闻相比,王璐琪发现,经过文学方式处理后的真实,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把生命从纸上撕下来,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成为一张鲜活的面孔,在读者的面前或者微笑,或者流泪,甚至流血。现实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虽然没有建构一个奇幻的梦境,但能让人保持警醒。
作家马三枣在写小说时,没有创作提纲。“是人物带着我行走。”他说。马三枣不追求情节的冲突跌宕——那是长篇小说吸引读者的手段,而是用细节、意境和真情让人物鲜活起来。他也不拽着、推着、逼着人物去行动,而是尽量贴着人物写,因为“这样的小说更自然”。
马三枣的中篇小说《良夜灯火》获首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银奖。相较于其他获奖作家,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教师。白天,他站在讲台上讲课。课后,他是作家马三枣,在灯下编故事、写小说。兼具作家和教师的双重视角,马三枣说:“选择当儿童文学作家就选择了责任,就要尽到文学育人、艺术树人的责任,并把这种责任体现到创作志趣、思想境界、人物塑造的字里行间。”
苏州大学基础教育研究院儿童阅读教育研究所所长张学青时常为学生推荐成长小说。这是因为“成长小说有一个非常好的特质,就是它更加写实”。相对于空洞的说教,成长小说以艺术的形式,让学生直面困苦,经历一场“成长的预演”。她希望儿童文学作品“有桃核一样的质地”——外壳坚硬,内里芳香。
“那时的我们,接触更多的是短篇小说,我非常想念那个时代。”国家“万人计划”教学名师周益民对儿时阅读的短篇记忆深刻。在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获奖作品中,李秋沅写的《你是我的哥哥》令他印象深刻。这部作品关注边缘群体,矛盾集中,很有张力。周益民希望,当下的儿童能看到更多篇幅虽小但内核辽阔的文学作品。也许,这能成为孩子长大后的想念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