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陈楸帆（中国科幻作家） □采访人：渠竞帆（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编者按 《三体》获得雨果奖所带来的全球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关注度在不断升温，更多的中国科幻作家受到世界瞩目。今年9~11月间，中国科幻作家陈楸帆奔赴欧洲多国，参加《AI未来进行式》多语种新书发布暨作者见面会和其他文化交流活动。在今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陈楸帆还参加了一场科幻文学的对谈会。本报记者近日连线陈楸帆，请他谈谈作品走向海外的经历，并为中国文学作品顺利出海提供建议参考。

　　□您的作品《荒潮》读起来感觉不像是科幻作品，更像是在看一部惊悚大片+爱情小说，主人公陈开宗和小米之间的爱情让人牵肠挂肚，惠睿公司与硅屿岛三大家族之间的较量很有现实感，小说中后部加入了增强现实眼镜、病毒电池、义体等科幻元素，而全书的主题——如何面对电子垃圾造成的环境污染更是一个全球性话题并引起更多海内外关注。请您谈谈创作《荒潮》时是如何想到把这些元素融汇到一起的？

　　■我有个朋友在广东一家电子垃圾回收公司工作，他告诉我有一个地方叫贵屿，负责回收从发达国家运进来的洋垃圾，这给当地造成很严重的环境污染。贵屿镇离我的家乡汕头只有60公里，此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引起了我极大兴趣。在中国禁止进口洋垃圾后，这些电子垃圾又被转移到东南亚和非洲地区，继续污染地球环境。这个问题不只存在于中国，更是一个全球性话题，我觉得这个题材很适合写成科幻，它可以跨越地域、文化的障碍。这就是我创作《荒潮》的初心。除了图书，我还在推进作品的影视化，希望早日能与观众见面。现在《荒潮》的版权已售出14个语种，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两年前您还和人工智能专家李开复共同创作了《AI未来进行式》。请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和版权输出情况。

　　■这本书2021年先由企鹅兰登出版英文版，去年在国内出版了中文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和李开复2019年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李开复找到时任企鹅兰登CEO的马库斯·多勒（Markus Dohle）出版英文版，对方很快与我们签约。现在这本书的版权已输出20个语种。

　　我们一开始瞄准的就是国际市场，采用国际化的叙事方式，创作中我用中文写故事，李开复用英文写科技评论，同步有4个翻译，在我们写完每个章节后交给翻译译成英文，然后再交给位于纽约的编辑，编辑给我们提出反馈意见，我们同时进行文字修改。在美国，一本书从写完交稿到出版通常需1~2年时间，我们这种中英文合著的方式是非常规的，要花更长时间。然而我们采用滚动式推进的办法，仅用两年时间就出书，可以说创造了一个奇迹。

　　AI这两年成为热点,尤其是去年ChatGPT出来之后，它变成一个现实中的事情。美国、欧洲的许多学校都把这本书作为学生的阅读材料，帮助他们理解科技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斯坦福大学也用它做阅读材料，国内还有一些国际学校用这本书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

　　在创作这本书前，我们花了小半年时间调研，与人文、法律、哲学、社会科学等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探讨未来AI可能会是什么样，然后敲定整本书的结构和故事。书中的10个故事个个切入不同行业的垂直领域，如金融、交通、医疗，探讨AI将对这些领域产生的影响，很多涉及到社会伦理、道德、法律方面的问题。我们还与不同国家具体的社会问题进行结合，看国外读者、出版商对什么感兴趣，这样可以找到共同关心的议题，如气候、AI，比较容易进入他们的视野。去年《AI未来进行式》非常荣幸地获得法兰克福书展颁发的德国年度最佳经济图书奖。这是该奖项首次授予中国作者。

　　□您在书中对AI技术做了一些预测，去年底至今AI技术快速迭代，现在来看，您当时书中的预测是否准确？

　　■我觉得现实比我们预测的要快了一点。我们的预测还是有点保守，现在想，可能不需要20年，书里的这些预测都会变成现实。

　　□您对未来AI技术做的预测有什么依据吗？

　　■比如说摩尔定律的计算能力指数级增长，现在的技术路径是怎样的，我们用的创新模式、研发和资源集中的领域，这些领域随着计算能力、算法数据的提升，硬件可能会到达什么样的提升。我们是基于社会现状和行业研发状况，对未来进行比较理性的、线性的推测，如量子计算变成大规模应用等，都是基于这些作脚踏实地的预测。

　　□《荒潮》和《AI未来进行式》的版权是怎么实现输出的？在海外市场销售如何？

　　■2013年《荒潮》中文版出版后，我国台湾的光磊国际版权经纪公司创始人谭光磊非常喜欢，主动找到我，想做这本书的国际版权代理，我同意了。后来我找到刘宇昆翻译《荒潮》，谭光磊垫付了翻译费，翻译完成后他带着翻译样张和出版大纲去书展和出版社谈，托尔出版社（Tor Books）买下了版权。该社决定做这本书的是个老编辑David G. Hartwell，后来他意外去世，又换了另一位编辑Lindsey Hall，直到2019年才出版英文版。其实整个过程蛮曲折的。今年这位编辑获得了雨果奖最佳编辑奖。

　　《荒潮》去年10月出版了法文版，至今法文版售出5000多册，出版社告诉我明年会推出口袋本，销量可能会翻番。这本书在意大利已出版了3个版本，包括被收入科幻经典系列。

　　《AI未来进行式》英文版从2021年出版以来全球已售出10万册，明年会推出新版本。

　　□您认为中国文学出海面临哪些挑战？您有何建议？

　　■中国文学出海挑战挺大的，一般中国文学作品都是找国外的大学出版社或者特别小的、比较边缘化的独立出版社，通过馆配渠道进入图书馆或汉学家圈层，销售几百至上千册不等，这类出版社通常没有很强的市场营销力量和庞大的终端渠道，难以触达大众市场。

　　我国政府、中国作协为推动中国文学出海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开展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今年8月我还参加了在南京举办的汉学家大会。从大众层面来看，中国的科幻文学和网络文学在海外有了一定影响，网络文学依赖翻译软件有了更多受众，中国科幻文学则完全是依靠内容打开海外市场。很多时候国外读者会对过于官方、正统的姿态口吻产生抗拒和误解，因此更需要民间的力量、民间的机构和做法，让文学真正能够走出去，走到大众中去，这个可能对于文化出海更重要。

　　科幻文学是类型文学的一种，在国外，言情、侦探、现实主义，不同类型作品都有很大的市场。因此需要有了解海外市场的人，知道海外读者对什么感兴趣，找到适合推出去的作品，这样效果会更好。而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应该推什么。不同的文学作品有不同的价值，有的有文学价值，有的有市场价值，有的有大众普及价值，要找到作品适合的出版和营销方式。

　　□您近几个月在欧美各地巡访，法兰克福书展上也参与了一场关于科幻文学的对谈活动，请谈谈在此过程中您有哪些感受？

　　■2023年我受邀到耶鲁大学（东亚系）做访问学者，从事关于中国科技、文化和科幻文学等方面的研究，在此期间与该校学生有小型交流，还面向公众举办文化交流的讲座。

　　这几个月到欧洲各个国家的书展上做巡回宣传活动，主要是受海外书展或文化机构的邀请。能够参加这些交流活动，最核心的还是语言交流能力，而且要设计议题让人感兴趣。

　　我感到，大部分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化、语言、文学非常感兴趣，但一方面他们很难接触到这些内容，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中描绘的内容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比如中国乡村的故事，尤其是海外年轻读者希望看到更现代的中国，想知道中国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但是国外的书店里缺少新的、有意思的关于中国的出版物。中国作家如果能与海外读者有直接的交流，就会让他们感受到鲜活的中国，产生信任感，并对其作品感兴趣，才会有更好的效果。当然，组织这样的作家活动会遇到成本、请示、对接、宣传等各方面问题，这是需要克服的。

　　□国外读者对中国感兴趣的话题是什么？如何打破海外对中国图书的刻板印象，走进更多读者心中？

　　■国外读者对中国的科技发展、年轻人的生活、传统文化思想、各地文化的多元性都很感兴趣。

　　我在与意大利的路易斯大学出版社（Luiss University Press）洽谈出版一本中国赛博朋克的小说集，我将和意大利著名汉学家李莎共同主编这本书，我已经选好了篇目，李莎负责翻译和出版。这家社正在向商业化出版转型，所以出版方向更大众化。我还会与各国出版我作品的出版社见面，和编辑聊一聊未来的写作计划，洽谈接下来的合作。大家其实都愿意了解中国的图书，关键是得走出去与他们交流，看看人家需要什么样的内容，然后去推荐适合的作品，否则很难开辟新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