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来

　　直把杭州作汴州，且认他乡作故乡。

　　一种创作

　　1901年，20岁的巴勃罗·毕加索离开西班牙只身前往巴黎，直至1973年逝世。1936年，41岁的林语堂携全家赴美定居，开启了40年的英文写作生涯。1938年，49岁的密斯·凡·德·罗移居美国，建筑生涯被分割为柏林与芝加哥两个时期。1982年，56岁的孙璞以“绘画留学生”的身份从上海飞抵纽约，此后以“木心”为笔名开始了独特的诗文写作和绘画创作……

　　迁居、流浪和自我放逐，是20世纪艺术家主动或被动的生活方式之一。对艺术家而言，异乡的创作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遇，甚至还是一个疑谜。

　　一个群体

　　1945年，台湾光复。在建筑界，1945年后从大陆迁台的建筑师超过140人，这批“大陆迁台建筑师”构成了台湾地区战后第一代建筑师的主体，他们既是台湾现代建筑体系的建立者，也是20世纪中叶中国境内一群特殊的建筑师群体。他们的大中华背景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台湾地区探索的建筑现代化之路何在？这种探索与中国大陆的建筑现代化进程有何异同？

　　《渡海薪传》是厦门学者黄庄巍、刘静合著的以“大陆迁台建筑师”群体为研究对象的一本关于台湾建筑历史与文化的专著。该书在史料方面令人惊叹地梳理了这批“渡海”建筑师叙事全貌，从建筑制度、两岸关系、建筑思潮等角度开展了从体系到思想、从脉络到案例的研究，展现了宏大背景中的建筑师个人探索之路，构建了国际视域中的地区性建筑师研究框架，发掘了这一独特群体在建筑教育领域开拓发展的“薪传”贡献。

　　一段历史

　　台湾建筑史家徐明松在序言中将该书所研究的1945~1970年代称为“一段素朴的诗意时光”。诚然，这一年代的台湾还没有沦为“亚细亚的孤儿”，始于1970年代后期的经济发展大潮尚未来临，台湾建筑界尚未落入之后愈演愈烈的商业、庸俗陷阱，这个时期台湾建筑实验的日常性构成了一段值得留恋的素朴时光。但素朴的背后却有着复杂而一言难尽的时代背景。从外部来看，彼时的台湾建筑界处于一种特殊的历史阶段，一方面必须从日据时代点滴经验学习中挣脱，另一方面又无法回避1950年代开始的“美援”带来的西方直接性的现代主义；从内部来看，这些建筑师自身的教育和从业背景都来自传统中华文化，他们在大陆或西方接受了现代主义建筑教育，如何接受“渡海”带来的身份转变，面对山河故人的变迁、抛却苦涩的乡愁、定位大中华建筑在新世界的位置，是他们必须直面的首要问题，也是他们在理论与创作探索中所要努力阐明的核心价值。

　　在此，《渡海薪传》将这种努力解读为“横的移植”与“纵的继承”：横向移植表达了中西交流背景中对西方现代主义的热情拥抱，纵向继承是在时间轴上体现中华建筑文化的本源。移植和继承表现为激烈的争辩，迁台建筑师则位于这场争辩的中心，在前卫与保守之间，在屈服与愤怒之中，他们的历史叙事不仅可视为中国建筑文脉与西方经典现代主义在台湾岛屿上的一次碰撞与交锋，也构成了中国近现代建筑史中一次相对完整的区域性现代主义启蒙。

　　一块拼图

　　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两岸近现代建筑转型是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和艺术现代化发展中的重要组成。但长久以来由于跨境交流等原因，大陆学者对台湾建筑的关注方始于20世纪末，关注点以李祖原、谢英俊等当代建筑师为代表，而对大陆迁台建筑师这一独特群体既缺乏概念上的了解，更无实质性的梳理和研究。《渡海薪传》填补了这一学术空白，联结了两岸建筑文脉。书中作者饱含深情地梳理了两岸建筑地缘关系：清朝设立福建台湾府后的台湾建筑可以视为闽粤传统建筑的外延；1895~1945年日本殖民机构建立了中日民族区隔的“二元”殖民建筑体系；1945年后以迁台建筑师为主体完成的与大陆关联性的近现代建筑转型探索。当然，两岸探索在内容上是一致的，都包含了形式的探究、文化的态度、意识的觉醒，笔者曾在一篇研究闽台当代地域主义建筑的论文中将这种相似也相异的探索现象称为“双生花”。

　　作者从世界维度上认为，基于“现代性”的迁台建筑师围绕台湾地区独特的地理、历史与社会进行的现代中国建筑设计探索与理论建构对完善20世纪中国现代建筑整体图景有着不可或缺的价值。的确，如果我们留意到该群体的叙事背景并不仅限于海峡两岸，如卢毓骏留学工作于巴黎，王大闳、陈其宽等留学美国，我们就可以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是20世纪上半叶具有国际视野的第一批中国现代建筑师中的一个独特分支——既是中国近现代建筑转型中的一块拼图，也是 20 世纪现代建筑全球化拓展中的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