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信识史,阅读韩羽的《读信札记》,不仅可以见出文化人浓郁的人文情怀,亦可见彼时政治与文化的风貌。
在当下浩瀚恣肆的书海中,一部书要让人开卷眼睛一亮,掩卷余味绕梁,恐怕“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春节闲暇,随意翻阅韩羽新著《读信札记》,让我喜出望外不忍释卷。
韩羽是以画家名世。他为黄宗江、刘真、张汀等人的“画像”,廖廖数笔,神形毕肖;他笔下的戏剧人物,不仅抓住了外形的特点,更展现出戏剧性的内在神韵,使人欣赏之余会忍俊不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读信札记》独具匠心地将韩羽几十年中,与丁聪、华君武、艾青、萧乾、邵燕祥等文化名人的通信“真迹”影印展示,并配以韩羽的“读信札记”,通过追忆这些鸿雁传书的时代背景,展现出那些渐行渐远的文化名人们在特定时代的“世相百态”。
书中有韩羽与米谷的数封通信。米谷为我国画界前辈,早在1940年代即以漫画享誉画坛。他创作的数以千计的犀利而深刻的政治讽刺漫画,紧贴当下政治题材,讽刺时弊。这样一个画家,在“文革”中受到严酷冲击是不言而喻的。米谷在给韩羽的信中写有这样的字句:“画,我也暂时不画了。画它干吗?倘为消遣,说不定弄出点什么事来也是受不了的,所以还是干脆不画为好,安心做个‘家庭男妇’,看看孩子、买买菜,突然闲出鸟来就下楼去看老人们在墙角边下棋。”韩羽在《读信札记》中,揭示了这样一个头角峥嵘的画家说出如此颓废之言的时代背景——那个曾震慑全国的“批黑画事件”。正是面对“动则获咎”的严酷政治现实,米谷才在信中说道:“此间陶事谅你也有所闻,因此好友都劝我与朋友减少往来。我想虽不为己,为对方着想也是应该的。”韩羽在《读信札记》中写道:“绘画这一行,其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糊涂着的未必不是明白;明白了的未必不是糊涂。走着走着碰上了‘鬼打墙’,是常有的事。”
韩羽在《读信札记》中还披露:虽然米谷一度表示“干脆不画为好”,但像终生在田地里耕耘惯了的老农熬不得清闲,怎能轻易放下画笔,“家庭男妇”终于还是“重为冯妇”。不能画政治讽刺画了,米谷改画鸭子,在他的卧室高悬三个字“千鸭塘”。韩羽写道:“他画鸭子是喜爱这洁白的家禽,抑或别有寄托?我不好揣猜。但有一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米谷要我给他写一幅对联,我问写什么字,他随手在纸上写了:‘无缘上架去,甘愿下塘来’。接着他又很快涂掉了‘无缘’改成‘何必’二字。”
米谷的这个细节,让我想到金圣叹的诗句:“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在中国文人整体趋炎附势,而难得“穷则独善其身”的大趋势下,从韩羽的这些“画外音”中,我们听到了一个画家灵魂的呼喊!廖冰有诗句:“人鬼不分诚可怕,鬼神一体更堪惊”;“岂止出头必中弹,偶然翘尾也挨枪”。如临如履犹恐避祸不及,这种状态又焉能蹁跹起舞?一个才华横溢的漫画家,却被迫画起了“全聚德烤鸭店”,这恐怕不仅是一代艺术家的悲哀,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