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贝恩把爱书、藏书的情感体验写得极为真挚,藏书癖各种啼笑皆非的故事信手拈来。他笔下的书痴绝对是病理学的极佳案例,其表现和其他癫狂病例相比并无二致,有时文人雅士也疯狂。
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区别于禽兽的重要特征是会自主地学习,从而积淀形成文化,组成社会。学习最主要的方式无疑是读书,我相信,每个人在幼年求知欲旺盛的时候,都对读书有过某种幻想,比如,我就曾幻想背上装两个轮子,可以躺在上面自由地在图书馆里穿行,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然而,成长往往是个理性化过程,在社会和各种目标的逼仄下,大多数人会越来越社会化,不再轻易幻想,理智而功利地对待书籍,书成为生活中越来越小的那部分。然而,却有那么一类人,仍旧保持童年般的梦想,演出种种美国人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所说的“文雅的疯狂”,他为此写了一本书,以记录“藏书家、书痴以及对书的永恒之爱”。
巴斯贝恩的《文雅的疯狂》勾描了2500年来,100多位欧美藏书家的写真,被意大利学者翁贝托·艾柯认为是20世纪“书之书”的代表作。巴斯贝恩把爱书、藏书的情感体验写得极为真挚,藏书癖各种啼笑皆非的故事信手拈来。巴斯贝恩所描写的书痴绝对是病理学的极佳案例,其表现和其他癫狂病例相比并无二致,比如,可谓“二十世纪最胆大妄为的偷书贼”布隆伯格在25年里几乎偷遍了全美的图书馆。还有巴斯贝恩花费一章篇幅所写的神秘藏书家卜斋友,当有卖家向他展示印制于1495年的亚里士多德希腊文著作初版本和1534年印制于瑞士巴塞尔的柏拉图著作第二版,卜斋友说两本都要了,但坚持要打六折。卖家施赖伯不同意,伸手要取回卜斋友手上的两本书。施赖伯说:“就像拔河似的,我紧抓着书,他也紧抓着书,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然后他说:‘好了,好了,七折。给我打七折,我会感激你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全世界的藏书家,我是老大,我的感激对你很重要。’”这种势在必得的自负之情跃然纸上。其实,这种对书籍狂热和对其他物品的狂热并无多少不同,就像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件好看的衣服,并不由于对象是书籍而显得有多么高贵。从这个角度,如果只是想看故事,那么,《文雅的疯狂》从哪里读起都没有太多区别,可以挑选和跳跃着读。
然而,从文明史的视角来看,藏书这种文雅的疯狂就有区别于其他类型的疯狂了。
写有五卷本《罗马史》、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历史学家蒙森,因为读书入迷而不认识自己的儿子,更有甚者,85岁时因为手持蜡烛太靠近脑袋,点燃了他的长长白发。可以说,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蒙森这样的书痴所发展、创造和书写的。从人类历史的童年时代起,书籍就成为文明的载体,据生活在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鲁斯记录,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坟墓外有一座大厅,厅内收藏的圣典已经保存了1100百多年。另外,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尤苏戴莫斯收藏了许多诗集和学者文集,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哲学家西塞罗也是著名的藏书家。到古罗马帝国时期,国内已经建起40座图书馆。正如巴斯贝恩所总结的:“随着文化日渐发达,书籍变成了实用与启蒙的工具,而不只是仪式和敬神的启示。”这一理性化过程,书籍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人类走出蒙昧,走向文明。
然而,中世纪的情形却有不同,在神权笼罩之下,阅读书籍被大为限制,中古时期的书籍都拴在架上,借此确保它们留在原地。不过在中世纪,用来拴紧书籍的各种工具里用得最多的不是链条,而是咒语。为了震慑盗心暗起的雅贼,某座修道院咒骂偷书贼会像犹大、亚拿尼亚、该亚法、彼拉多那样遭受上帝惩罚。知识成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哲学成为神学的婢女,最大的意义是证成上帝的存在。作者在第二章《灵魂香膏》里所描写的彼得拉克正是打破这一局面的盗火者,彼得拉克到处搜求古代名家的遗佚文稿,游踪遍及米兰、费拉拉、威尼斯等名城,他写道:“余每援引英才杰士之言,即忆起一桩中世纪罪孽”,从而点燃了文艺复兴之火,他也由此号称“第一位现代人”。撰写《十日谈》的薄伽丘也为挽救古代文献贡献良多,正是他发现了塔西佗等古代希腊历史名家,使得文艺复兴运动得以展开。
英伦绅士雅好藏书,莎士比亚没有看过丰富藏书写不出那些杰作。这一传统被带到美利坚新大陆,无论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托马斯·杰斐逊这样的独立先贤,还是牧师约翰·哈佛,他们的藏书都为美洲独立与繁荣奠定基础,乔治·伯克利主教向耶鲁捐赠从英格兰带来的880册藏书,成为“是美洲有史以来最精美之藏书”。
《文雅的疯狂》第二部分则是描写书籍成为商品之后的情形,职业收藏家成为主角,有卜友斋这样的书林怪客,也有布隆伯格这样的窃书大盗,是一幅资本主义商业文明的浮世绘。
很可惜,巴斯贝恩没有写中国的书虫——古代中国称之为“脉望”,据说蠹鱼三次吃到书中“神仙”这两个字,就会变成叫“脉望”的虫子,读书人如果把这脉望熬药,喝了之后就能金榜题名,这自然是科举时代读书人的幻觉。传统中国理性早启,没有中世纪那样的神权统治,造纸与印刷术均由中国发明就不足为奇了。传统中国不乏叶德辉《书林清话》这样的版本学专著,但尚缺乏能由于《文雅的疯狂》媲美的书话。最近读到梁基永《故纸寒香》(花城出版社,2013年),写自己的收藏,文字隽永,情深意切,与巴斯贝恩的《文雅的疯狂》写他人藏书史有不同的意蕴在。在当今的消费社会,读书话,写书话,有一份古典文明寄托的意义在,不可忽视啊。

